金石記 第十章 (2)
    說到鄭四爺心裡去了。鄭四爺在長安城繁華西市這坨地方和這份產業是祖上留下來的。「三大改造」和「社教」運動時,這坨地方和產業均被沒收。鄭四爺的父親為保護祖上留下的私產,腰被打斷三節,臨死前拉住鄭四爺的手說:兒呀,大就剩下一把核桃壺給你了!說完含恨而去。「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鄭四爺向政府討要祖上留下的家產,說父親的腰斷了三節,我的腰也準備斷三節。結果腰沒斷為三節,三畝六分地歸還一半,外加舊茶樓。四爺討舊茶樓時重操舊業,攢下銀錢,要重修新茶樓。

    不要小看鄭四爺個頒顱顙,上面能蹲三個核桃壺,可裡面儘是文話兒。重建新茶樓時,他不停念叨:漢武帝大修未央宮,用木蘭做椽檁,文杏做樑柱。椽台、窗壁、柱礎、欄杆全部精雕細刻各種華飾,還用黃金做壁帶,再把和氏玉石點綴其間。就連台階兒,也全用玉石鋪砌。清風吹來,滿宮滿殿金聲玉振,你瞧那是啥火色?太宗李世民蓋的長安城咱就不說了,給他修的昭陵,跟他住的皇城宮殿相差無幾。陵前朱雀門內的獻殿,主脊兩頭裝飾的鴟吻鴟尾,就有一米半高,聽說是鎏金的。那是國寶,咱弄不來。

    好在咱不是皇上,不是天他兒子,咱一不修生時住的宮殿,二不修死後睡的陵園,咱蓋的是茶樓!咱不和皇上比,咱只和長安城同道上的人比。咱的茶樓總得跟杜一老的半坡馬廄和唐二老的寶鼎樓差不厘吧!咱就是揭開家底,窮盡畢生精力,也要把新茶樓蓋成長安城的頭一份。多虧齊明刀和養牛的楊老漢。琉璃鴟吻雖然比不上昭陵獻殿上的鴟吻高大華貴,卻也出自唐人之手,帶著唐人的精氣神。鴟吻裡珍藏的古樓營造法式圖,雖不是唐時的,卻含著唐風唐韻。這樣的寶貝,連同黃花梨雕花屏風,讓齊明刀給弄來了。新茶樓有了著落了。鄭四爺一邊啜核桃壺一邊展看營造法式圖,一連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出門道,才構思出自個兒的修改方案。鄭四爺請長安城最好的設計師,按圖勾勒,照自個兒的設想改造,然後請長安城最好的工匠,大興土木,重蓋新茶樓。

    三個月零三天,新茶樓竣工。

    宋元祐一席話,正說在鄭四爺心裡,鄭四爺便用眼睛徵詢唐二老的意見。

    唐二爺非但不覺著宋元祐的話在理,反而覺著那話是衝他說的。咋哩,把官場上那一套搬到咱古董道兒上來,壞咱古董道兒上的江湖規矩哩!

    唐二爺穩站不動,望著水簾前的楚靈璧說:「還是由楚靈璧揭吧,楚靈璧揭就等於杜一老揭。這是代表,不是代替。」

    唐二爺說話聲音不高卻底氣十足,話雖說得輕描淡寫,實際上卻是發出了不可變更的命令,說完率先鼓掌。他一鼓掌,金三爺、董五娘、周玉箸和秀水以及所有客人便跟著鼓掌。

    掌聲一響,鄭四爺和楚靈璧便沒有退路了。鄭四爺再次上前邀請,楚靈璧見實在推不過,便慢聲細氣地說:「恭敬不如從命,我就代杜大爺行揭碑之禮吧。」說著放下陶罐,踏上水池台沿,雙手分撥草叢一樣分撥開水簾,閃身進去,揭去石碑上紅綢布,石碑上立時現出三個描金大字:四水堂。

    楚靈璧旋身出來,一邊抖落掉臉上衣裙上的水珠,一邊把紅綢布交給鄭四爺,自己再抱起陶罐站在一旁。

    鄭四爺把紅綢布往腰間一系,舉壺高喊:「放炮!」懸在梁間的幾掛萬字頭鞭炮立時砰砰啪啪響作一團。人們的腳底下很快積起寸厚的炮皮。眾客人踩著炮皮,擁著擠著爭相觀賞石碑和石碑上的字。鄭四爺得意地解說:「四水堂自然是請杜一老題名書丹,碑自然是請長安城郊最有名望的老石匠雕刻勒石描金的。」

    新茶樓名曰四水堂。

    金柄印擠到人叢前邊,隔著水簾望那石碑,石碑上三個金字在水簾裡晃晃地動著。金柄印望了片刻,說:「杜一老的字,沒一筆可以彈嫌的。只是這四水堂……」金柄印望著天井四簷的雨水,匯成水簾,叮叮咚咚地滴落到水池中:「是不是四水到堂的意思?」

    金柄印身邊的宋元祐立時接過話茬:「是四水到堂,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唐二爺背著雙手,也在側頭隔水簾看石碑上的三個描金大字,聽到金柄印和宋元祐這樣說話,鼻子濃重地哼了一聲:「烏鴉嘴念唐詩,臭了意境兒。」

    烏鴉嘴念唐詩,臭了意境兒一句話,把金柄印和宋元祐臉說紅了,宋元祐雖然怒目瞪著唐二爺,身子卻藏到金柄印後面去了。

    唐二爺望一眼抱著陶罐的楚靈璧,又看一眼金柄印和宋元祐說:「東漢時有個楊震,人稱關西孔子,這人為官清廉,從不收人賄賂,有個縣令不信,深夜抱了一罈子金銀送他,他堅持不受。縣令說我三更半夜而來,無人知曉。他說你三更半夜而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能說沒人知曉呢?縣令面紅耳赤,答對不上話來。後來楊姓人便給自家起了個堂號,叫四知堂。而今給這茶樓起名四水堂,也肯定有個說頭。」聰慧的楚靈璧會心一笑,嘴唇輕啟,銅風鈴一樣的聲音便傳開來:「終南一滴水。」

    唐二爺隨即接道:「萬古流到今。」

    鄭四爺一舉核桃壺:「壺小乾坤大。」

    金三爺嗅一嗅鼻煙壺:「樓中日月長。」

    楚靈璧代表杜大爺,長安四老,一人一句,湊到一起,倒頗像是一首詩。齊明刀揣摩詩中意味,大約便是四水堂的意味。那意味博大豐厚深遠綿長,三言兩語難得說確切。長安四老就是有學問,說出的意味兒就是比「四水到堂」和「肥水不流外人田」中聽入耳。齊明刀再看金柄印和宋元祐,兩個人羞慚得簡直無地自容。尤其是那個宋元祐,已經羞慚得憤怒了,憤怒的在金柄印身後仇視著唐二爺。那模樣,那仇恨,不是八代的冤仇,就是偷用了他的老婆!

    揭碑儀式結束,鄭四爺便領著眾客人往裡走。走到四扇屏風前站住,讓大伙觀賞。齊明刀和楊老漢認識這四扇黃花梨木四君子屏風。鄭四爺讓人修補刷新過,立在這裡,新的一般。

    稱讚聲中,鄭四爺又領客人繞過屏風往裡走。原來這屏風後面是一洞圓月似的雕花木門。進門是正堂,堂前供著茶神陸羽像和他的名作《茶經》。像兩邊掛一副紫檀木鑲玉字對聯:「三癸亭上三絕稱,長安樓間常年香。」齊明刀不明白上聯的意思,便問身邊的馮空首,馮空首連連搖頭。又扭頭問陶問珠,陶問珠模稜兩可地說:「可能與茶聖陸羽有關吧。」

    鄭四爺領眾客人拜過茶聖陸羽,這才進入二樓左首的大包間。大包間窗戶向著茶樓後院,裡邊貼牆壁立著玻璃櫥櫃,櫥中陳列各式紫砂茶壺,色彩有:海棠紅、棗紅、硃砂紫、葵黃、墨綠、白砂、梨皮、澆墨、沉香、水碧、冷金、閃色、葡萄紫、榴皮、豆青、琅玕翠、鐵灰鉛……式樣有:明代供春六瓣圓囊壺、樹癭壺、董翰菱花壺、時大彬僧帽壺,菱花八角壺,玉蘭花壺。徐友泉扁觶壺,陳仲美束竹紫圓壺。清代陳鳴遠歲寒三友壺,梅干壺,瓜稜壺,陳鴻壽曼生壺,楊彭年書畫筒形壺……不一而足,應有盡有。包間中央擺兩張八仙桌,每張桌四邊配八把古椅。首席上坐是交椅,其餘是官帽椅。

    在這種場合,是不能亂坐的,座次排得井然有序,跟國務院開會一樣。首席上座杜大爺,杜大爺沒有來,由楚靈璧代表。楚靈璧代表杜大爺來茶樓,卻不代表杜大爺落座。她把交椅往後移一移,自己抱個陶罐立在原來放椅子的位置上。二座唐二爺,三座金三爺,四座鄭四爺。鄭四爺也把椅子往後移一移,站著招呼大家,算是敬意。五座董五娘,六座讓不願拆伴的金柄印揀了便宜,七座周玉箸,末座貨郎苗。

    次席上坐楊老漢,二座京兆區公安分局副局長宋元祐,三座秀水,其餘齊明刀,馮空首,陶問珠等依次而坐。排不上座位的,便揀空地兒立著。

    齊明刀雖然屁股落座,眼珠兒卻留在玻璃櫥窗裡,鼻子卻聞著楚靈璧帶進來的淡淡幽香。

    這時,首席三座的金三爺亮著嗓門喊:「快快快,開始吧,茶癮都抗掉了。」

    金三爺這一吆喝,斗茶開始了。

    古時候斗茶,是客人各帶茶葉,分別候湯、點茶,讓大家品嚐,然後論定高低。延至今日,斗茶已經演變成斗茶具了。茶葉嘛,由鄭四爺統一提供。鄭四爺將上好的西湖龍井,黃山雲霧,武山銀毫,福建烏龍,紫陽毛尖等新茶各裝一小罐,讓茶童端在一旁伺候。而開首第一壺茶,用的是東坡提梁壺,沖的茱萸簝摻菊花茶。

    鄭四爺引著茶童,來到楚靈璧身邊,恭敬地道:「小靈璧,請亮盅兒,替杜一老飲首盅兒。」

    金柄印暗道:杜玉田老兒,人不來也要占頭一份!

    楚靈璧不慌不忙,從陶罐底下順出一方古樸蒼拙的陶硯,放到桌邊說:「杜大爺說,他的茶盅再好也好不過你鄭四爺,就讓我帶這方陶硯來,權當茶盅,請大家用此品茶。還說喝茶就是喝墨水哩。」

    瞧杜大爺說得多好,招出得多妙!

    鄭四爺將核桃壺藏進袖中,從茶童手中的茶托盤上提起東坡提梁壺,欲往陶硯中注茶水,不承想被楚靈璧攔住了:「終南山神仙溪的甘泉水吧。」

    鄭四爺得意地回道:「那還用說。我家茶樓每天雇一匹騾子兩匹毛驢往返終南山,專門馱終南山神仙溪的甘泉水哩。」

    楚靈璧:「杜大爺說,今日開張大吉,頭遍茶省下你的甘泉水,用他貯的水。」說著把陶罐往前舉一舉。

    眾人驚奇:贈一陶罐水?

    楚靈璧:「杜大爺半坡馬廄的山坡上栽種各種奇花異草。杜大爺從春天開始,每天黎明時分,到花瓣上採集露水,春夏兩季,共採得兩陶罐,其中一罐,讓我帶來,贈予大家沏茶喝。」

    春露香,夏露甘,用春夏採集的花露水沏茶,世上有幾個人喝過?

    金柄印又一次暗自歎息:杜玉田老兒,陶硯充茶盅是妙招,而這花露水,妙得就不是招了?這份禮物一出,別人再好的禮物,都顯得俗氣了!杜玉田老兒,你處處都要氣死我哩!

    眾人傻愣著的時候,鄭四爺連聲說好好好,接過陶罐,親自跑到後堂,燒花露水另沖茱萸簝摻菊花茶。

    鄭四爺轉回來,往陶硯裡注幾滴茶,讓楚靈璧代杜大爺品。再注幾滴茶,讓唐二爺品。唐二爺說我尋常只飲酒,不品茶,今日破例,品罷道:「果然清冽甘美,沁心潤肺。」鄭四爺又注,依次品茶。眾人品過一齊叫好。齊明刀品過,只覺百花的香味、茶香味、陶硯的墨香味、楚靈璧身上的幽香味混合一起,衝鼻通肺,再折而上頭,然後湧遍全身。齊明刀簡直無法形容那種香味帶來的奇異感覺。

    之後,陶罐和陶硯便留下了。原來,這斗茶的佳妙形式下,還隱藏著另一個佳妙內容:向鄭四爺行開業大吉的賀禮。禮品用過,便作為禮物留下,但留下不能白留下。鄭四爺事後按江湖規矩視禮品貴賤付一定的回執禮金,但回執禮金只是象徵性的。若真要掏錢去市場上買這樣的禮品,那價錢就貴老鼻子了。可謂半贈半買,禮尚往來。

    齊明刀心中發毛:自己拿啥作賀禮呢?

    那邊鄭四爺已經轉到唐二爺身側,提著東坡提梁壺畢恭畢敬地說:「唐二老,您請!」

    唐二爺看一眼隔坐的妻子周玉箸,大手在空中畫個半圓,隨之探入懷中,取出一對青銅觚。再看周玉箸,手中已有一對青銅爵。這長安城古董道兒上錦瑟和諧的兩口兒,將兩對青銅酒器推到桌心,讓鄭四爺注茶。唐二爺還發表聲明說:「我一生只飲酒,不品茶,故而家中多藏青銅酒器,而無茶具。我總以為酒是爺,茶是孫子,若讓我品酒,酒不沾唇,便知優劣高下,若讓我品茶,純粹是糟蹋行道哩!可剛一破戒,又覺著酒是酒味,茶是茶香,各是各的味道。從今往後,我不光飲酒,還要品茶。不過,只品花露水沏的茶。」鄭四爺一邊往銅觚銅爵裡注茶一邊問:「我幹啥哩?」

    「注茶哩。」

    鄭四爺:「酒注茶注玉注(箸),注酒注茶注(箸)玉。」

    金三爺一旁連說妙妙妙。周玉箸的臉頰上飛起朵朵暈霞。宋元祐一旁惱恨自己沒有這麼好的文才。要是自己用這樣的話把周玉箸臉說得飛起紅霞該多好?

    眾人用銅觚銅爵品過茶,覺得茶的香味中混進了酒味和銅土的腥味。品畢,銅觚和銅爵亦被留下。

    輪到金三爺,金三爺神神秘秘賣著關子說:「我的彩兒留在最後,給咱壓軸咋樣?」

    眾人想,有件東西懸著也好,就同意了。

    鄭四爺做東,跳過去,輪董五娘。董五娘從身後拎過一隻小籐籃,揭開上面花絲絹,露出四盞茶盅。董五娘小心翼翼又隨隨便便地把茶盅擺向桌心,隨口還吟出兩句詩來:「蜀紙麝墨添筆興,越甌犀液發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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