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九章 (1)
    董五娘的丈夫金柄印在文物局當局長,管著長安城裡幾個古玩市場和舊貨市場,金柄印當局長多年,行事說話信奉一個原則:鐵路上的警察不管公路上的事。他只管他行當之內的事,行當之外的事他充耳不聞,閉嘴不問。但行當之外的人若插手他管的事,他必定會衝著人家的鼻頭說:公路上的警察管到鐵路上,你管得倒是個寬!他的話有時候管點小用,那些吃過界的蝗蟲,經他一碰撞,尖牙利齒就縮回去了。

    金柄印對他行當之內的事管的那個嚴,嚴到見縫插針。店舖桌面上的買賣他管,地下通道的買賣他也管;真買賣管,假買賣也管。人都說他的鼻子比專門訓練過的警犬的鼻子還靈。江湖上,鋪面上稍有風吹草動,他都能聞到味道。

    金柄印就這麼管著管著管乏味了,覺著光管不過癮,就插手做。說來也怪,做著做著心和手就不癢癢了。心和手一癢癢就去做,一做就不癢癢。做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特效藥。金柄印做事真真假假,真的假做,假的真做,假的明做,真的嘛,蒙在被窩裡做。

    有回,金柄印用一對宋代白瓷瓶釣一位中州來的河南客。河南客把瓶子放在手上掂了掂,又用放大鏡看了看,末了放回桌上,後退兩步,抱著雙臂側著頭看。看一陣又掂到手上用放大鏡看,一副愛不釋手又拿捏不準的樣子。老練的金柄印搭眼一瞧客人的姿勢模樣,就知道是個半桶水。

    客人看罷,不問價,也不言語,只顧坐下望桌上的茶壺。按常規,這是客人沒有看中貨的表示,但金柄印猜準了客人心思,知他拿捏不準,正在猶豫,便上前給客人倒茶:請喝茶,上好的碧螺春。客人說我只喝台灣凍頂。面對客人出的這道難題,反應神速的金柄印不假思索地回答:抱歉得很,我貯茶不少,惟獨沒有台灣凍頂。若真要喝台灣凍頂,我只能請你去長安城有名的鄭一壺茶樓。

    在一般場合,客人猶豫之時,貨主多半會吹噓自己的貨多真多好,甚至指天咒地也是有的。老練的金柄印認為那是鋪面上做小買賣的人所用的招術,對久行江湖的人根本不管用,甚至會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客人果然是個老江湖,看瓷器是半桶水,試探人卻有絕招。嘗若金柄印用烏龍或者鐵觀音代替或者搪塞,客人品兩盅茶便起身告辭,而且這一走,一輩子也不會再折回來。

    金柄印精明就精明在這裡,客人說只喝台灣凍頂時,他已窺破客人心機,當即不假思索地如實回答,給客人留下一個忠厚誠信的絕好印象。

    客人說:「那就沏一壺烏龍吧。」

    金柄印暗喜:有門,魚咬鉤了。

    金柄印不緊不慢地沏一壺烏龍茶,給客人斟到茶盅裡。規矩自然是長安城的規矩:茶七飯八酒滿上。

    客人一邊品茶一邊向金柄印討教長安城古董行當的江湖規矩和買賣行情。金柄印小心而自如地應付著,回話得體而滴水不漏。臨了,話題還是轉到那對宋白瓷瓶上。

    客人:「我看像宋汝窯,但拿捏不準,沒有十成把握。」

    金柄印曉得:客人在向他討一句拍腔子打保票的話呢。按規矩,主人可以拍腔子打保票,也可以不拍腔子打保票。打保票是為了盡快出手,不打包票是怕貨一出門又被提回來要求退貨。但貨是不是原貨誰也沒有憑證說清楚。調包計也是人類買賣的智慧之一。

    金柄印和和氣氣地說:「長安城古董行當可不興這個,賣主從來不給人拍腔子打保票。買賣自由,絕不強迫,全憑自己臉上兩盞燈籠一對招子。」

    金柄印把線放得更長了。

    客人也是生意場上的精猴子:「那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金柄印曉得客人要按規矩請人幫眼。

    幫眼的規矩是幫眼人兩邊抽頭,誰請人幫眼誰掏得多些,誰賣貨誰出得少些。古董行當專門有人做這種無本生意,一分錢不掏,全憑兩盞燈籠一對招子掙錢養活老婆娃娃過日子哩。

    幫眼還要看誰幫哩。人品不好,免不了也黑臉白臉地唱雙簧,指天罵地,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假的說成真的,專門宰殺外地客。所以外地客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退而求其次。但這位中州來的河南客不是一般的外地客,他在長安城轉悠的時間長,把古董行當的行情和名人名事打探得差不多了,才退而求其次。他試過水深,覺著有幾分把握,才退而求其次的。

    金柄印:「不知客官想請那位高人幫眼?」

    客人一推茶盅:「瓷器王董青花。」

    「噢呦呦,你指尖一點就點到我腦門心。董青花雖是長安城的瓷器魁首,卻不能給你幫眼。」

    「為啥?」

    「她是我老婆。她要出面給你幫眼,到時候江湖上傳言,我夫妻倆聯手唱雙簧宰你殺你,你無所謂,大不了買個打眼貨,摔到地上聽響兒,我夫妻倆半世英名可就毀了。不行,絕對不行!」

    客人哪裡曉得,金柄印做這種買賣,從來不讓妻子董青花知道。哄人銀錢的事,咋能讓同床共枕的老婆知道呢?金柄印拒絕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客人也覺著應該避這個嫌,就另尋人選。

    「那就杜大爺吧。」

    客人說得輕巧,金柄印卻略顯踟躇:「哦,杜大爺嘛,門縫裡吹喇叭,名聲在外。」

    客人:「要麼董青花,要麼杜大爺,要麼咱就當沒這檔子事。」

    客人有客人的鬼主意:請這兩個人幫眼,賭的就是長安城的名譽。自個兒拿捏不準的事情,請長安城的名人幫咱拿捏。這兩名人,要是敢拿長安城的名譽來騙咱,咱就認栽。可那栽倒的不光是咱自個兒。咱不信這兩個人的招牌望子和長安城的聲譽就值兩個白瓷瓶!

    金柄印沉吟片刻:「那就杜大爺吧,明兒你請他來。」

    客人:「還是你請吧。」

    「又不是我要人幫眼。」

    「那好,我托人請他來。」

    當晚,金柄印找到杜大爺,一口一個杜大爺叫得好親切,末了說有個河南客要請他幫眼看白瓷瓶的事。金柄印只說有這麼個幫眼的事兒,並沒有說如何如何幫眼。但杜大爺是誰呀,能不心明如鏡?如果金柄印不打這個招呼,只是客人請他去幫眼,說明東西是真的無疑。金柄印提前打招呼,雖然隻字不提如何如何幫眼,意思卻再明白不過,就是要杜大爺買他金柄印這個局長的面子。

    杜大爺聞聽到金柄印一些事情,對金柄印這種做法極是噁心鄙夷,就直截了當地回道:「怎麼,你要做魯國國君麼?」

    一瓢涼水當頭潑到金柄印頭上。金柄印是吃哪碗飯的,豈能不知杜大爺話語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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