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八章 (1)
    齊明刀仍舊等陶問珠這只電蛐蛐叫,結果把日影子等短了,把暮春等成了初夏。街上的行人,早已丟剝了外套,穿著襯衣走路了。新潮前衛的年輕女子,甚至穿著長筒靴超短裙,挽著情人的胳膊沿街閒逛哩。

    是不是拓片被陶問珠扣下了?不會,絕對不會。看陶問珠與他分別時的神情,也是有某種盼望哩,咋能扣住不發呢?是不是拓片所拓器物價值不大,未能引起唐二爺的興趣,所以陶問珠不好跟自己回話?也不大可能,不要說拓片所拓的古鼎,光是拓片本身,就是一件上好的古董哩。誰手上要是有《蘭亭集序》唐勾宋拓,還不吃香死了。那到底是為什麼呢?陶問珠啊陶問珠,你說你一定要讓電蛐蛐多叫幾聲,可我心急火燎地等了這許多日,咋連一聲都不叫哩?!

    起先,齊明刀還敞開窗戶曬太陽,看街景。現在不曬了,太陽太熱了。街上的活風景倒是越來越好看,但太陽太熱太刺眼,看不成了。齊明刀只好閉了窗戶吃了睡,睡了吃,吃睡得實在無聊了就埋頭看書。

    這天,齊明刀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一轱轆拾起身,要去找陶問珠,成不成一句話,給個准信兒,別把人吊在半空晃蕩。

    正要出門,碰到馮空首忙回來了。打從殷龍骨的胖婆娘大鬧他房間之後,他就一直在外面瞎忙。忙的啥,齊明刀不得而知。

    馮空首聽齊明刀說要去找陶問珠,忙攔住他說:「你懂不懂江湖規矩?急著心去吃熱豆腐,不燙了才怪哩。」

    「不是急我的拓片,是急著要見唐二爺哩。」

    「皇上不急太監急。人家唐二爺不急,你急啥哩?人跟人相見相識是緣分,緣分沒到,猴急不得,急著去挨個窩心腳,踢出來多難看。」

    「唉,幾毛錢買個電蛐蛐老是不響,有個毬用場。」

    馮空首用奇異的目光瞧瞧齊明刀,半神秘半詭秘地探問:「該不是想人家小女子陶問珠了吧?」

    齊明刀的臉騰地一下給說紅了。

    馮空首忽然一臉嚴肅地說:「我可嚴正警告你,趁早別生那份心,那可是唐二爺的份子,死活動不得。左手指蛋兒動剁你左手,右手指蛋兒動,剁你右手。沒了兩手,看你咋在長安城混呀?」

    齊明刀嘟囔一句:「瞧你說的嚴重的,彷彿我干了啥壞事似的。」

    「我這是給你打感情預防針哩。」

    「感情也能預防?」

    馮空首一下楞住了。

    齊明刀退回房裡,準備躺在床上看書。

    馮空首:「別看了,印在書上的,那裡比得了櫥櫃裡的。走,我帶你去過眼窩生日。」

    「過啥眼窩生日?」

    「有人請董五娘幫眼。」

    「誰請董五娘幫眼?」

    「長安城古董行當一個神秘的人物?」

    「董五娘又是誰?」

    「瓷器王董青花,位居長安城四大頭之後,人稱董五娘。」

    齊明刀隨馮空首離開住處往北,直到安仁坊小雁塔旁邊的古董街。古董街店舖林立,攤位繁密,招牌和人一樣擁擠。齊明刀跟著馮空首穿街而過,逕直來到街東頭的董家瓷鋪,瓷鋪門腦上橫一塊牌匾,匾上兩個鐵筆篆字:瓷魂。齊明刀第一回看到這樣滿有詩意的店舖招牌,內心立刻生出些許好感。

    齊明刀和馮空首進了瓷魂店門。店舖不大,但很是規整,沒有櫃檯,三面環牆立著百寶格,格內各式瓷器。格淨瓷光,映襯生輝。店舖中央擺一張花梨木八仙桌,四周配四個青花孔雀牡丹紋繡墩。八仙桌左首繡墩上坐著一位帶淺茶色墨鏡的老頭,老頭留一抹仁丹胡,腳邊放一口籐條箱。見馮空首和齊明刀進來,欠欠身算是打招呼。

    馮空首顯然認識戴墨鏡的老頭,說:「您老倒是準時得跟鐘錶一樣。」

    「人生就是鐘錶,不歇腳地走路,每一步都要走到時間的鼓點上。否則機會就錯過了。」

    齊明刀心中歎息:這老頭,戴個墨鏡神秘,說出的話也神神秘秘。

    馮空首沖裡間喊:「董五娘——」

    「哎——」裡間傳出的這聲哎,聲音脆響得像是誰在拿瓷棒兒敲著瓷瓶兒。

    隨著應聲,一位中年婦女領著一個女童轉出裡間,站在了店舖裡邊的腳地上。

    這董五娘穿一件素底藍花大襟寬袖衫,下身素白裙,腳上圓口繡花綵緞鞋,立在當地,很有一些風韻。束腰豐胸圓肩,細頸小腦高髻,活像一尊秀雅端莊的梅瓶。露在衣服外面的頭臉肌膚,如剛淋過水的青花瓷一樣豐潤細膩。一雙黑眼睛,閃爍著寶石蘭色的光芒。懸膽鼻兩側,隱隱約約散佈幾粒淺褐色小雀斑。

    齊明刀和戴墨鏡的老頭驚異地看著。怪不得坐第五把交椅哩,怪不得稱長安城裡的瓷器王哩,別的啥都不要,光這副長相和長相裡透射出的神韻就足夠了,而且綽綽有餘了。

    再看董五娘身旁的女童,紅妝素裹,端著勸盤,盤中一把執壺,四個酒杯,神態頗似董五娘。

    董五娘莞爾一笑:「客人到齊,請入席。」

    董五娘居中坐正首,戴墨鏡的老頭坐左首,馮空首閉了店門來坐右首,齊明刀坐下首,女童端著勸盤侍候在董五娘側後。

    馮空首向戴墨鏡的老頭遞眼色,老頭便起身朝董五娘打拱:「我叫秀水,來長安城多年,久慕董五娘大名,一直無緣相見,今日一見,果然風姿神韻非凡。若能幫眼賜教,實乃三生有幸。」

    董五娘客氣地回說道:「我那兩刷子,浪得虛名,您倒是位往來神秘,不露相的真人哩。」

    秀水忙說:「哪裡哪裡。」說著彎腰俯身要打開籐條箱。

    董五娘:「不急哩,先上酒,瓷不見酒,咋叫鑒瓷哩。」

    董五娘滿含瓷質瓷性的聲音在店舖的空氣中振蕩迴旋。秀水像是一個列兵聽到了指揮官的命令,立時收住手腳,恭恭敬敬坐回到青花孔雀牡丹紋繡墩上來。

    董五娘側頭示意,女童便輕移蓮步靠近花梨八仙桌。秀水、齊明刀和馮空首看女童手中的酒具,一時看得眼呆。

    女童手中端的勸盤,器型承襲元制,盤心凸起,四周是花形承杯圖,盤壁瑩白透薄,做成精緻秀雅的菊瓣形。這盤該叫菊瓣勸盤吧。

    盤中央凸起處立一件青花雞心形執壺,執壺四周圍著四個酒杯。

    秀水和齊明刀還有馮空首三人目光,如手電筒的光柱一樣凝固在四個酒杯上。

    董五娘食中二指輕巧地捏住一個舊杯杯沿,往幾個人面前一亮,幾個人看去,是一件斗彩嬰戲紋杯。杯身上村莊橫斜,池水平靜,小草邊一位著青黃衣的老者在執線放風箏,近旁一紅衣長辮孩童舒臂張手雀躍歡呼,歡呼風箏高飛得跟白雲相齊。

    董五娘手腕一翻一繞,將杯底亮了一瞬。那動作嫻熟得跟耍魔術的一樣。幸虧幾個人眼尖,在一翻一繞的瞬間約略看到杯底方款:大明成化年制。

    董五娘把斗彩嬰戲杯放回勸盤,又捏起一個斗彩花鳥紋高足杯。董五娘這回動作徐緩許多,幾個人也看得仔細。杯體立於高足頂端,若雜耍人立於高蹺之上。杯體上繪一株樹木,葉密果碩,兩隻雀兒立於樹枝梢頭,對著果實歡叫。

    董五娘收回斗彩花鳥高足杯,用寶石藍的眼睛探看秀水。秀水想這可能是長安城古董道上的江湖規矩:幫眼人考考被幫眼人,看看成色,試試深淺。

    秀水從墨鏡片後面回看著董五娘的藍寶石眼,清清嗓子說:「明成化年官窯斗彩乃瓷器上品中的上品。在成化官窯二百餘品瓷器中,光酒杯就有三十八品,酒杯紋飾有雲龍、夔龍、應龍、團荷、纏枝寶相、折枝葡萄、團花鳥、花草蛺蝶、松竹梅、母子雞、羲之觀鵝、攜琴訪友、嬰戲等等,真真正正的豐富多彩。」秀水口不歇氣地說著:「其中富有中國畫意味的高士、母子雞、三秋紋是首次出現在成化酒杯上。」

    齊明刀看到董五娘藍寶石眼睛中的深褐色斑點閃了一閃,自己的心也為「中國畫意味」幾個字顫了一顫。齊明刀心中感歎:在長安城裡,認識一個人,就學一肚子知識。古董這行當,學問深哩大哩。

    董五娘回望女童一眼,女童便一手托著勸盤,一手握住執壺往杯裡篩酒。末了將斗彩花鳥高足杯置於董五娘面前,將斗彩嬰戲杯置於馮空首面前。

    秀水和齊明刀萬分驚訝:真用成化杯飲酒呀?秀水打個拱說:「成化酒杯,每對至博銀百金,董五娘用來飲酒,可是有福氣得很。」

    董五娘淺淺一笑:「酒杯不飲酒,作何用場?」

    說得秀水無法回話。

    說話間,董五娘從勸盤中拿出兩個青瓷酒杯,分置秀水和齊明刀面前,問:「何年何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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