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故事365天 子卷  酒魂 (14)
    5.我的幸運還在於和同伴們,能置身於那傳說中的酒窖中,參觀被將軍或名士們封壇的酒罈之林。

    這裡的酒罈,可不像曠野裡看到的酒罈。那些是散步的酒罈,流浪的酒罈,甚至被放逐的酒罈。那些是在光陰中傾倒出了畢生最寶貴的東西之後,既空洞又自由的酒罈。

    這裡的酒罈,表情嚴肅,整齊如陣,彷彿每一隻都進入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候。

    的確也是最關鍵的時候,那些剛剛誕生的美酒在壇裡閉關修煉。

    究竟有什麼,值得這樣一年,十年地沉思默想?

    我離開同伴,悄悄去壇林深處走了一遭。壇林像是極靜之境,只聽得見遠處人們的話語聲。又像是每一隻壇裡都鏗鏘作聲,酒罈中有看不見的運動,看不見的摩擦,像有無數軍士披甲揚戈,在裡面來去衝鋒。

    思考的過程哪裡會是熱鬧的,安全的,沒有痛苦的?

    喧嘩啊喧嘩,我總是在經過喧嘩的人群。在想起要整理這些札記的時候,我想起了遠在數百里外的酒罈之林。滿腹美玉卻沉默地忍受煎熬的人,大地上還有幾位?

    三十二年的茅台多少錢一瓶

    王剛

    大多喝酒的人都有過與茅台親密的經歷。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一九七六年左右,一批被打倒的人回來了。父親也是其中之一,給他補發了工資,八千塊錢。全家欣喜若狂,我們有錢了,我們終於有錢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把這些年沒有吃的東西補回來,有錢可以讓我們家在院裡重新獲得尊重,有錢也能讓我青春期的委屈變得博大起來,不那麼小家子氣。

    我跟哥哥王軍那些天的全部熱情就是躺在床上計劃著那八千塊錢該如何花。

    跟爸爸一起回來並補發工資的還有他另外兩個好朋友。一個叫孔信,父親管他叫老孔信,一個叫劉大官,父親管他就叫劉大官。他們也都補發了八千塊錢。

    的確,整個院子裡都轟動了,一夜之間,竟然有三個暴富的人,以及三個暴富的家庭。在我們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烏魯木齊市青年路十二號的,那個長滿了老榆樹的,有著王國康、老孔信、劉大官的院子裡處處都充滿著像歌劇女高音那樣的回聲:這八千塊錢怎麼花得完呀?

    父親曾經是個會計,所以,他把自己的錢跟國家的錢一樣,總是存在銀行裡,他把這八千塊錢也存起來。我跟哥哥甚至於都沒有看到那些錢,也沒有看到存折,父親讓我和哥哥失落無比。比我們更失落的人是老孔信的後代們,他們家孩子多,三個女兒、三個兒子,他們穿的衣服上比我們的補丁多多了,他們家的餐桌上永遠像是春季的草原,所有的動物都在亢奮地爭奪。可是,老孔信把那錢全部交了黨費。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天山南北,說有一個人,他是陝北紅軍,會唱秦腔和碗碗腔,他把八千塊錢全都交了黨費。

    我見到他兒子時是一個晚上,我說:我爸在家跟我媽說,老孔信是一個好同志。

    只有劉大官把那錢真的花了,而且,是一下子就花光了。劉大官是廣東人,喜歡喝酒,吃貓。他有一段時間老是去別人家,問那貓還想不想養了,不養了就給他,讓他吃。父親也總是在家裡跟媽媽說他的壞話,那麼好的朋友之間也說壞話:這個劉大官,不像話,一個領導幹部,找人要東西吃,再說了,那貓有什麼好吃的?

    劉大官喜歡喝酒。而且,大家都知道「文革」前他有個習慣,跟周總理一樣愛喝茅台酒。他們家的孩子也多,可是,他不太管那些孩子的死活,他家的四女兒劉素素是我的同班,瘦成那樣,完全不像是劉大官的女兒。

    劉大官把那八千塊錢全部買了茅台酒。

    那時烏魯木齊的茅台酒是四塊錢一瓶,他最少買了一千多瓶。因為,我母親當時還年輕,在供應處工作,她到處為劉大官找這種叫茅台酒的酒。我們的合作社、軍區服務社、兵團供銷社,好像還有達阪城那邊的二級站……母親都去了。

    劉大官家住在我家旁邊,那茅台酒是陸陸續續來的。所以,沒有看到過特別壯觀的場面。只是記得他們家床底下,五個孩子的床底下、還有劉大官與妻子的床底下都是茅台。

    父親在家裡很得意地說劉大官傻,而且是個神經病。

    記得每年春節他們家燉羊肉都會叫我們家去吃,那時桌上總是擺著茅台酒,父親跟他一起喝,兩人碰杯,劉素素也會讓我喝。

    她對我說:王剛,你知道什麼是酒鬼嗎?

    我想了半天,說:不知道。

    她說:我爸爸就是酒鬼。

    我說:人死了變成鬼,那酒鬼死了,變成啥?

    她笑了,說:你希望你爸爸死嗎?

    我搖頭,拚命笑。

    她說:我就希望我爸爸早死,太丟人了,家裡總是貓味。

    我說:還有酒味,茅台酒味。

    她就更是羞愧無比。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我哥哥結婚的時候,母親取了一千塊錢。劉大官來吃飯,帶了兩瓶茅台酒。我結婚的時候,母親取了兩千塊錢,劉大官來吃飯時,也帶了兩瓶茅台酒。

    父親問他:你家裡還有多少瓶茅台酒?

    劉大官說:到死都喝不完。

    以後,每次我回烏魯木齊父親都說:劉大官沒出息,離休以後新加坡香港也不去,老是盯著那些茅台酒。我倒要看看他死了以後,那些茅台酒怎麼辦?

    我也總是去他們家,趁著吃飯的時候,找他要酒喝。劉大官變得小氣了,他總是自己喝兩小杯,讓我喝一小杯,還說:你從北京回來,才給喝,要是你爸爸要,還不給他喝呢。

    父親終於沒有看到劉大官死後,那些茅台酒的結果,父親死在劉大官之前。他們的先後順序是:老孔信先死,父親第二,劉大官第三。

    父親死的時候,劉大官一直在場,他哭得很厲害,是一個老人的那種哭。

    我去了他家,仍然想喝他的茅台酒,他那天當著我的面,開了一瓶,然後倒了兩杯,對我說:你爸爸走得太早了。說完,又哭了。我當時心裡很討厭他用「走」這個詞彙,死就是死嘛,為什麼非要說走呢?我當時還希望他也趕快死,那樣他可以去陰間陪陪父親。那時,劉素素回來了,她心疼地望著自己的父親,她也跟她爸爸一樣,認為我爸爸走得太早,她也跟她爸爸一樣,很胖,她已經很像劉大官的女兒了。

    去年春節我回去,問劉大官:你那茅台還有多少瓶?

    他說:我不告訴別人,你要為我保密,還有四十七瓶。

    上個星期母親來電話說:劉大官死了,你現在給劉素素打個電話。我當時就打了電話,我說:素素,你爸爸死了,我很難過。她當時哭得更加響亮。

    王國康、老孔信、劉大官生前說好了,死了之後要埋在一起,都去烏魯木齊的烈士陵園。然後,他們的兒女都照辦了。

    下次回烏魯木齊肯定喝不上三十二年前的茅台了。我要去燕兒窩的烈士陵園看父親,也要看看劉大官。先告訴他我去了茅台酒廠,整個那個鎮的味道跟他們家一樣,然後再告訴他三十二年的茅台現在大概多少錢一瓶,然後,就要看看酒鬼死了以後,究竟變成啥了?

    茅台酒,運氣酒

    麥家

    朝發夕至,歷盡考驗。平生還是第一次坐這麼長途又鬧騰的汽車:從成都到重慶,四小時;從重慶到遵義,五小時;從遵義到茅台,又四個小時。就這般,破曉開拔,頂風冒雨,輾轉幾地,顛簸十幾個小時,終於在子夜抵達終點:茅台鎮。途中,肌肉勞損的腰背苦不堪言,多次抗議,卻欲哭無淚,以一種幾近信念的面子精神,強硬撐著。難道這就是為了喝一杯窖存五十年的老茅台酒?

    老酒是喝到了,確鑿是五十年的陳釀。證據之一是:那酒的色澤居然是淡淡的黃,不是清澈透明的無色。證據之二是:酒在杯中,滿而不溢,甚至杯口還拱起一個小鼓包,看似搖搖欲墜,卻紋絲不動,如同是透明塑料澆上去的。證據之三是有奇香,幾杯酒端進屋,屋子裡便生發出一種作怪似的香,像混進來了幾個肉香生生的小妖精,人心都被攪了,空氣都被洗滌了。證據之四:據說口感極佳,酒入口中即繞舌而散,化為烏有,是一種無為而為又沁人心脾的仙境。唯獨我,也許是因為恐懼,舌頭僵硬,喉管收緊,酒在口中彷徨一會兒又回到了杯中。

    毫無疑問,我在吞吞吐吐中感到了酒精辛辣的刺激。

    就是說,證據之四於我不成立。但我要客觀地說,這不是酒的問題,而是我的。我一向把白酒視為毒藥,立誓斷喝。破例喝過屈指可數的幾次,都像上戰場,帶武器,有預謀,有暗算。說白了,每次喝白酒,我事先都是服了解藥的。不這樣不行,因為有過前科的:臉紅如關公,渾身起紅斑,像只被拔毛的雞,每個汗毛孔都痛。疼痛消耗了走路的體力,於是平地如崖,每一次抬足都可能轟然坍塌。有過一次,直挺挺地四仰八叉地放倒在地板上。幸虧是木地板,否則至少要腦震盪。這就是我的「白酒史」,一部丟人的恥辱史兼恐怖史。於是,以生命和尊嚴的名義拒絕白酒,包括茅台,包括五十年陳釀的老茅台。

    顯然,我去茅台的目的不是為酒。

    為什麼?一個人。此人男性,名字叫陳衛華。不過,名字對他來說其實是個多餘數,因為他是個藉藉無名的人。曾經是因為職業的特殊,需要他埋名隱姓;後來被人雪藏、塵封。塵封的不僅是他的名字,還有他的榮光和垢污。我足有理由相信,你不可能在任何記載中捕捉到他的蹤跡。他本身就是個風做的人,聽風者,捕風者,來無蹤,去無影,何況他犯下了令人不齒的錯——奇恥大辱,更是要把他的蹤影抹滅徹底了。關於他的事情,我是過去在部隊時聽一位老領導說的。老領導也不是親身經歷,而是聽他的老領導說的。口說無憑,人云亦云,我們也許有理由懷疑,這是以訛傳訛。但我有一種期待,也許會在茅台鎮,在紅色神奇的赤水河邊,在民間多姿的記憶中,有他留下的閃爍的光芒。因為曾經就是在這裡,在茅台酒的芬芳中,他從天際盜得了火,把他的血肉之軀燒得神奇通亮。

    現在的軍事史家們已經不避諱一個史實,就是:紅軍長征時我們破譯了白軍的通信密碼。兵書有言,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密碼就是為了不讓你知,讓你當瞎子,做聾子,追籠子,跳崖子。在現代戰爭中,密碼是克敵制勝的重要法器之一。法器既破,天書變成大白話,陰謀變成無謀,絕密的軍事行動形同兒戲,在聚光燈下蹦啊跳啊,跳來跳去都是在如來的佛掌裡跳,跳不出名堂的。

    那麼是誰破譯了當時白軍的通信密碼?我的老領導說,就是陳衛華。據說,他不到三十歲就頭頂光亮得一毛不剩,似乎暗示他是個天才,所謂「異人有異相」。但破譯密碼光有天才不行的,還需要一定的運氣,要靈魂出竅;要人的靈氣,還要鬼的精氣。他臨危受命,擔負起破譯敵軍通信密碼的重任,一路上絞盡腦汁,殫精竭慮,苦思冥想,把一頭黑髮都弄掉完了,結果還沒有破譯一份白軍的密電碼。為此,他心灰意冷,精神極其萎靡。部隊進駐茅台鎮時,萎靡的他變成了一個十足的酒鬼,整天鑽在屋裡抱酒痛飲,卻不是想借酒消愁,而是想讓酒精把他殺死。他被該死的密碼折磨得死去活來,生不如死,到了「酒國」,只想在一醉方休中永遠告別該死的密碼。殊不知,茅台酒的釀造工藝超凡,怎麼喝都死不了人的。他喝下了以為足以令自己永遠醉死的酒量,可就是醉而不死,一直處在一種飄飄然,半夢半醒。或許這就是半人半鬼的狀態,既有人的靈氣,又具鬼的精氣,命若游絲,運若宏鍾……沒有誰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人們只知道,當他滿身酒氣地走出屋子時,他已經破譯了白軍的密碼。

    這件事我總覺得有點半真半假,所以一直想來茅台鎮走一走,探聽一下虛實。然而,我一無所獲。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人們紛紛告訴我各種有關茅台酒和紅軍的趣聞軼事,但說起陳衛華的事情,人們臉上堆的都是茫然,好像我問的是一部艱深的密碼,人們都無話可說。這也在情理之中,因為陳衛華做的是一件悄悄的事,雖然驚天動地,卻只能落地無聲。幾個月後,陳又幹了一件悄悄的事,但不再是光彩的破譯敵軍密碼,而是恥辱地變節了。這注定他要被歷史遺忘!

    從茅台鎮回來,我去看了老領導,帶的是一瓶十五年的特製茅台酒。這是幾年前我獲巴金文學院茅台文學獎的獎品,我想用它作敲門磚,對老領導求證一下,他曾經對我說的關於陳衛華與茅台酒的故事的確實性。老領導說,這絕對是真的,但是酒他軟硬不肯收。他還警告我道,這瓶酒你不能送人,留著它,會給你帶來運氣的。老領導說,他已經老了,不需要運氣了,而我還年輕,還要拚搏,還要運氣相伴。於是,我更加相信他說的關於陳衛華和茅台酒的故事是真的,他對我的愛也並沒有因為我們日常的疏離而減弱。

    酒魂

    杜衛東

    一

    酒,或許是有魂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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