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三十 (1)
    武伯英一個多禮拜沒回來過,儘管西廂房門窗緊閉,棋盤還是又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也怪紫檀木性顯髒。葛壽芝就像邀請他出山那天一樣,又深吸了一口氣,鼓圓腮幫子,將灰塵全部吹去,這口氣很長,擺著頭吹乾淨了棋盤角角落落。葛壽芝坐了下來,將盤內棋子看了看,正是上次停步之局面。然後抬頭看看武伯英,伸手請坐,難看地笑了笑,帶著幾分落寞。

    武伯英坐下似笑非笑問:「校長有什麼話,要給我交代?」

    葛壽芝含而不露:「沒什麼,就是下棋,和你下完這最後幾步。」

    武伯英不相信,看看棋盤低頭輕笑,蔣寶珍說自己是敏感到病態的人,葛壽芝也是病入膏肓。蔣鼎文幾句氣話,就觸動了他的心腦,杞人憂天到現在還難以釋懷。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武伯英忐忑道:「今天我燒那兩樣東西,確實太草率了,沒想到蔣鼎文,翻臉翻得這麼快。」

    葛壽芝不願聽他解釋,點了點自己餵入黑棋士口的紅兵,打斷他:「這是我上次那步,這次該你先走!」

    武伯英知道他的作風,從不後悔,從不退縮,沒有解釋的必要。於是把思緒拉回棋盤,看了片刻,知道他孤注一擲想要捨兵破士,從而險中求勝。這招棋武伯英一直在想,早已有了最佳對招,還是那句話,想贏的先變於是先輸。他不明白,葛壽芝這樣的高手,為何會犯這樣的錯誤,如果他上一步走底車一平二的閒棋,完全可以下成和局。似乎求勝都難以完全形容這個老者所想,他更應該是不允許自己走閒棋,哪怕牽扯到整局勝敗。武伯英沒有言語,支中心黑士吃了紅兵,把殺掉的棋子擱在一邊。

    葛壽芝啞然一笑:「你真要和我換子?」

    武伯英睜睜眼:「沒辦法,你主動出擊,要和我換。」

    葛壽芝聽出了弦外之音,閉嘴用鼻子歎了口氣,似乎有些埋怨。右手兩指夾起肋桿前車,輕放在黑士之上,餘下三指將黑士抽出,放在棋盤邊桌面上,輕靈優雅,道骨仙風。

    武伯英小心翼翼看著棋子,葛壽芝這步殺士,又造成了前車沉底挨將之勢,然後兩車又可錯桿絞殺。武伯英能走的只有一步,把底士升到中心,看住將旁叫殺點位,同時威脅紅棋前車。但他還是沉思著,似乎不得其解,似乎又另有新得,遲遲不肯出手。

    葛壽芝看了一會兒他,開口道:「你也明白,咱們特種任務系統,分為兩大派別,一是黨務系特務,一是直屬系特務。曾經有過第三股勢力,就是丁默村曾經領導過的老三處,上次來你家,我也提起過。我在特種會報期間,曾經對他寄予厚望,誰料因為他個人的無能,致使這第三股完全喪失。如今人只知軍統、中統,對第三股勢力的曾經出現,早已經置之腦後。不過第三股,甚至第四股、第五股,到現在都是存在的。既然當年的委員長現在的總裁,同意過三處成立,也就表明他的態度,允許別的勢力介入整個特務系統,以追求整體上的制衡。」

    武伯英抬頭看他,似乎一直等這些話語,心思放開棋盤,認真聽他講說。

    「知道第四股勢力是什麼嗎?就是自新分子。這些年來,所謂自新分子,在整個系統內出了大力,卻一直不被承認,不被器重,遭受打擊排擠。甚至戴笠起報告向總裁要求分家時,指責徐恩曾的話裡,就有以自新分子為基幹的詞語。哼哼,國民黨建特,是在共產黨投誠分子的努力下才有了進步,他們卻防之如家賊。卻不知這些自新分子,改了信仰之後,完全可以勝任各種工作,並且沒有退路,堅忍不拔、殫精竭慮。我利用在特種會報的方便,曾經做過私下統計,兩統正式成立前,一處自新分子佔六成,二處自新分子佔四成,三處自新分子佔八成。這是多麼大的一股勢力,這是多麼大的一個群體,就算不承認光抹煞,也忽略不過去。現在三處散掉後,兩統也抓緊培訓新幹部,這些所謂血統純正的基幹,將會逐步抵掉原來的自新分子。那麼第四股力量,將會得到一個空前的發展壯大,任誰都不可小覷。知道現在這股勢力的秘密領導是誰嗎?」

    武伯英搖搖頭,眼神裡閃著裝出來的迷茫。

    「就是我,就是我葛壽芝。我身為自新分子,深知這個特殊身份的艱苦,有人求助,我從不推托,有人求救,我從不推諉。這些年來,在我身邊聚集了至少一千的第四種人。包括剛才的張毅,雖然死心塌地為戴笠工作,但是現在你看,有點小錯就被毛人鳳替代。他也不能不承認,曾經受過我的好處,現在這些人,境很難,心很齊,就是組織渙散。只要有個人從上組織,一定能成為新的第三股勢力,從而與兩統抗衡。為了他們,為了他們的家人,我責無旁貸。遠的不說,只要我召喚,你和張毅,是一定會幫我的。」

    武伯英裝作終於聽出了一點端倪,點點頭表示同意,捏起自己的底士擺在中心,走了一步士五進六,看底的同時要車。

    「可是我心太急了,太急切要給大家爭取利益,所以還是有了不小的失誤。不過我不後悔,只要有好機會,就要抓住不放,哪怕冒險,也要一搏。這次宣俠父事件,我就想是一個機會,給總裁立功,從而創造一個契機,把第三股勢力順勢推出。」葛壽芝講得激動,根本不看棋盤,把自己士口的前車朝後撤了一步,脫離險境。

    武伯英安慰道:「現在不算失誤,一切查得清清楚楚,儘管可能沒立大功,也給總裁是個很好的交代。」

    「你以為我所說的大功,是指推薦你查案,查死了丁一、侯文選,查處了徐亦覺、劉天章,套住了蔣鼎文嗎?」葛壽芝撇嘴冷笑,搖頭白眼,犯了自負毛病,「我的大功,是指密裁宣俠父本身,替總裁殺掉這個麻煩不斷的死對頭。」

    武伯英大吃一驚,瞠目結舌,雖想到了葛壽芝在其中有隱秘,卻不想賊喊捉賊,他就是那個雙面人。

    葛壽芝看著他道:「蔣鼎文講得很對,人都有報復心,蔣介石就是個報復心極強的人。他非常愛記仇,也許正因為這一點,將領政客們都怕他。他做的各種辣手狠心之事,你都知道,也不用我說。僅就宣俠父來講,他在黃埔深造時期,就給蔣介石埋下了仇根。蔣介石在學員中推行兩面政策,同時支持左派右派,和左的講話時沒有比他更左的,和右的在一起時比誰都右。利用兩派的矛盾,達到居中控制的效果,收買些死心塌地的賣命人。當時周恩來甚至整個共產黨都沒看出來這一點,還對蔣存在幻想,以北伐大局為要。但是宣俠父一介學兵,人醜心明,反覆抨擊蔣介石,甚至公開吵嚷。蔣介石當時開除了他,實際要不是因為情勢,都能殺了他。這個仇一憋,就是十幾年,如今被張毅的報告勾起,怎能不起殺機。他給蔣鼎文發過密電,要求密裁宣俠父,適逢抗日大局蔣鼎文一直不敢動手。只是密電,沒有手諭,就連密裁字樣也有幾種解釋,可以抓可以殺,模稜兩可的命令,他不願執行。張毅更是不敢,他也算我們自新一派,和我向來要好,曾經向我討教,我就給他出過主意。不管有沒有總裁手諭,只要蔣鼎文不明確下令,不寫在紙上,絕不執行。」

    武伯英心中難受,他們只把宣俠父當做一個名字,一個概念,一個對手。從無人把他當做血肉之軀,靈動之魂,那張照片又在胸口開始灼熱。為了掩蓋心中悲傷,武伯英伸手拿起跟在中心卒之後的卒子,朝右擺了一步,至此葛壽芝紅棋輸定。紅棋不能照將,不能抽卒,不能換卒,不能錯桿,只能等著黑棋後卒一步步拱下來直到紅帥旁邊,真正漸臻蚯蚓降龍的化境。

    葛壽芝心思不在棋上:「張毅向我請教時,我就想我的機會來了,雖然戴笠向來標榜,為領袖分憂。但對宣俠父這個憂慮,卻從不敢觸及,他也怕共產黨無休止的糾纏,怕無形且厲害的輿論。如果我能做成此事,一定會實現固有理想,既然都不敢明著搞,為何不在密裁上再加上暗謀。我趁著向總裁匯報他處之事時,提起此事,獲取充分信任,得到秘密手諭一張。趁著戴笠來西安,我也秘密前來,把各方面都計劃好了,蔣鼎文卻還繼續推諉。我於是將秘密手諭給他展示,並轉達了總裁意願,手諭暫時不能交給他,由我妥善保存,實在頂不住才可以公開,免得他們手軟,共產黨一追究就把責任推給總裁。就總裁的性情、處事來說,根本不予公開,只讓蔣鼎文明白他的決心,一切後果還是由蔣鼎文承擔。蔣鼎文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還用無法下手拖延,我要求他約談宣俠父,並安排各種活動一直挽留到深夜。沒有機會,創造機會,終於做成了此事。」

    武伯英的表情越發愣怔,壓抑心中越發的仇恨。

    葛壽芝隨手把自己的紅棋前車朝後又撤了一步,退到武伯英黑棋河岸。「選你查案,因為我們做得很隱秘,你幾乎查不出什麼。就算露出一點馬腳,你是我的學生,我可以掌控。不是掌控你,你是個從不受掌控的人,而是掌控火候。你不用恨我,殺你身邊那些人,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丁一這些人太蠢,除了殺人沒有好辦法。說他們蠢吧,但是殺人又是最好的辦法,不過劉天章的腦子,還是靈活一點。他想證明你是共產黨,既阻止了你又堵了共產黨,但是我不同意。因為我捨不得,前提是不能給你造禍,畢竟你是我的學生。劉天章劍鋒一偏,把師孟殺了,放過了你,原是給你製造的圈套。但是你太聰明,抓住侯文選不放,讓他到軍統鬧開一切,如果是在中統吵鬧,我還可以控制,但是在對頭那邊,我也無能為力。後面這些就不詳說了,目前沒想到的是,蔣鼎文要撕開臉皮,把我置於夾縫之中。他最後說的那些話,是說給我的,他不願承擔責任,總裁更不承擔。那麼他們最後的結論,會是這樣一個,中統幕僚長葛壽芝,用錢收買了軍統陝西站丁一和警察局侯文選,謀害了八路軍總參議宣俠父。」

    武伯英長吐了一口氣,從襯衣口袋掏出宣俠父的照片,扔在棋盤上。「死的那些人,你都沒見過吧?」

    葛壽芝探頭看了一眼照片,拿起來端詳片刻,不以為意道:「他,我見過。」

    武伯英這才應了他那一手退棋,把那顆要命的黑卒朝前拱了一步,壓在紅棋中宮右角上。「我想他們的結論,還帶著結果。中統幕僚長葛壽芝,收買軍統陝西站行動科長丁一,和警察局偵緝副大隊長侯文選,暗殺八路軍總參議宣俠父。為懲處破壞抗日大局、濫殺友黨人士諸人,丁、侯已被處決,葛業已伏法,交軍事法庭審問後,槍斃立決。」

    葛壽芝聽得瞇眼擰眉,皺鼻咧嘴,似乎牙疼。「我也估計是這樣的結果,而且就像你我目前之棋局,只能等死。我要不配合,重慶的家人就要遭滅頂之災,這是人生最大悲哀,明知要死,還要等死。所以才要你幫忙,幫我保存總裁手諭,等我入獄之後,我會申訴。警告如果不公正對待我,有人會將秘密手諭公開,鬧成全國之援共風波。這個公開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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