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五 (1)
    預備一師的卡車到底快捷,天黑前出了秦嶺南石峪口,胡宗南的副官親帶一輛轎車兩輛吉普,已在路邊等候多時。武伯英和副官接頭,安排一輛吉普拉羅子春去農家,取回巴克座車。自己和副官坐上小轎車,由另一輛吉普車開道,直向西安方向駛去。武伯英坐在車上掐指算算,商州之行來去整整三天,經歷的事直抵一月。而這一月來所經之事直抵一年,葛壽芝七月初十上門,今天閏七月初九。人生就像彈簧,有時被拉得極長,有時又被摁得極緊。估計侯文選已經踏上了河南省界,但願他不負所望,就像拉炮的繩頭,一扽即開,一開即響。又想起羅子春,原本是個活潑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身份,就變得沉默寡言。在保警隊和預備師,都不太說話,看著自己表演。一路上他就坐在身邊,不管說什麼,心不在焉也不插言,心事重重的樣子。精神壓力這麼大,真擔心他透露了自己驚天要命的秘密,再一想不會,才又放下心來。

    汽車從南門進城,直達胡公館靜思廬,酒宴已經備好,總指揮親自給武伯英接風洗塵。武伯英太困乏,在車上睡了一覺,剛醒來還苶靡難返,懵懂著聽胡宗南說話。胡對神秘的商縣之行很感興趣,武伯英下一步行動需他力挺,不想隱瞞,剔除丁一,只把侯文選所為全部說了。胡宗南很震驚,居然是侯文選這樣一個小人,聯繫洪老五這樣一個閒人,加害了宣俠父這樣一個聞人。更對侯文選脫逃惋惜,恨不得親手抓住,弄清楚其中的一切掏扯。武伯英怕他萬一就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全部說了就是愚蠢。

    武伯英話不誠懇態度誠懇:「總指揮,我預感,宣案在這幾天之內,就會完全拉開大幕。上場角色之多,登台名演之大,任何人都預想不到。將是一場暴風驟雨,我需要您這樣的大樹庇護,不至於苦苦襄禮,求來甘霖,淹了自身。」

    胡宗南也知道嚴重性,沒有貿然答應,考慮了片刻才緩緩點頭說:「好,我可以做你的保護傘,但是你不能肆無忌憚,很多事不做到魚死網破,也能達到目的。萬一將來結果不好,你可以到我軍中工作,算是我給你留的後路。」

    武伯英帶著感激苦笑:「謝謝總指揮的美意,估計不行了,入了特務行,想退出非常困難。搞過特情工作,就別想再到其他地方工作,起碼為了保密,也不允許轉行。我兵變之後幾乎成了廢人,可是中統還願意養我,不光是體恤功臣,還有保密需要。」

    胡宗南翻眼看著他:「你也說了,這次是暴風驟雨,估計雨過風停之後,兩統就都不敢要你了,然後我再用你,別人不敢,我敢。」

    武伯英點頭答應:「總指揮廣有愛才之名,宣俠父這樣的人,別人碰都不敢碰,總指揮卻敢用。現在的愛國青年,大半投奔了延安,少半投奔了總指揮。共產黨是一個階級,總指揮只是個人,要按這個比例,無人能及。」

    胡宗南輕歎了口氣:「戴笠同志為了軍統發展,需要從頭培養人才,舉辦臨澧訓練班。他們缺乏學員,把投我那些有為青年,通過校長說情,全要了過去。雖然我和他關係要好,但僅憑這一點,我是不會給他的。這些人是我最大的財富,攢了近兩年時間,被他抄了底。他把校長加了進來,讓我不好推托。看來校長要大力發展軍統,以便在抗日和限共兩方面使用。但副作用就是罵名日隆,他不考慮這個。宣俠父事件,我就最擔心校長在其中起了作用。」

    武伯英明白意思,更體諒苦心:「這個放心,我聽你的建議,絕不會肆無忌憚。密查宣案的結果,要按絕密對待,不能影響老頭子。」

    「這樣最好。」胡宗南長呼一口氣,放下心來。

    二人又說了一小會兒話,胡宗南看他實在困乏,就安排去休息,在公館客房好好睡一覺。武伯英跟著勤務兵要去客房,又被胡宗南叫住,簡單說了自己前兩天在渭南視察部隊的行程。武伯英佩服他的細心,不要被蔣鼎文問起時,戳破了共同扯的謊言,用心一一記下。武伯英剛到客房,尚未躺下休息,羅子春開著巴克車,隨胡衛隊的吉普也回來了。武伯英讓他去私廚吃飯,他卻急火火要走,言稱要先去未婚妻家一趟,然後回武宅過夜。武伯英理解男女感情之於他,是充飢物,是興奮劑,就讓他去了,約定明早在黃樓見面,屆時一起見蔣鼎文。

    羅子春就要出門時,武伯英脫口叫了一聲:「騾子!」

    羅子春停下腳步,回身等他吩咐。武伯英被他攥著最致命的秘密,無話可說定定看了片刻,擺手讓走。羅子春也定定回看,堅定點了下頭,出門走了。

    武伯英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累過了困極了,勾起了感情上的煩惱。羅子春有玲子,而自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喜悅和悲傷都沒有了,空蕩蕩的。痛苦越來越淡了,淡至清澈稀薄,反倒非常難受。自從認識蔣寶珍,她的熱情似乎也引燃了自己,可越來越覺得差距巨大,鏡中月水中花般虛無,可望不可即。痛苦和幸福都沒有了,人空得如同一個殼子。可畢竟是血肉之軀,就有對溫存曖昧的望想,當望想變成妄想,孤獨就趁虛而入地侵蝕。總以為自己是喜愛孤獨的人,起碼能忍受孤獨,當真的絕對孤獨時,才知道這滋味有多麼可怕。感覺的時間是停止的,聽見的聲音是寂靜的,思考的未來是恐懼的,一切都沒有生氣。

    九月三日早上起來,天色陰沉,到底進入初秋,濕度雖大卻不悶熱。蔣鼎文坐在辦公桌後,臉比天氣還要陰沉,聽完武伯英敘述去渭南的經過,不喜不嗔。「你走之後,我只好讓人暫時把四科負責了起來。現在看來,也沒必要還給你了。你不想幹,我也不強人所難。看來宣案密查過後,就算去不成兩統總部,也能在胡宗南那裡謀個差使。你是才子,不愁出路,我給你設計的仕途,可能不適合你。」

    「主任千萬不要誤解。」武伯英對這絕情話語,略感緊張。

    「那我應該怎麼正解?」

    武伯英看看羅子春,有他在場不好多做解釋。羅子春正在出神,心思不在辦公室中。剛才老處長講跟隨胡宗南到渭南的假話,聽得他瞠目結舌,想不到還有如此圓謊技巧,有板有眼,天衣無縫。而他在西安、在商州一直圓謊,讓別人都以假當真,也弄得自己真假莫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武伯英真誠看著蔣鼎文:「主任,卑職去渭南,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適合在部隊發展。所以胡總指揮留我清查漢奸,盛情難卻暫時答應了下來,但是只一天就找借口跑了回來。還是主任待我恩重,還是地方更適合我,在軍隊裡只能做個上級不滿下級不服的樣子貨,我不願意。」

    蔣鼎文的鼻子抽了起來:「聽說你昨晚回來,在胡公館住著?」

    武伯英想都不想就編了一套謊話,根本不顧慮能被戳穿:「我的車出了點問題,先坐胡總指揮副官的車回來。羅子春修好了車,才趕了回來。小羅對汽車很在行,連那些部隊維修師,都不如他。」

    武伯英說著看看羅子春,就像真的一樣。蔣鼎文見他吐了真話,才稍微輕鬆,用食指虛點他:「我知道,你這個人,志向很大。」

    武伯英假裝沒明白另一層含意,套近乎問:「寶珍這幾天怎麼樣,身體完全復原了吧?昨天回來,原本要去瞧她,時間太晚。今天中午下班,我去看她。」

    蔣鼎文臉色好看了不少:「還不太好,她是不生病的人,生了病恢復起來困難。西安環境嘈雜,空氣也不好,我讓她去山裡住幾天,真正靜養一段。昨天上午走的,去了高冠峪行館,不巧在你回來之前走了。她的心在你身上,早知道你昨天能回來,可能就不去了。你去渭南之後,也不和她聯絡,你回她走打了個錯差。」

    武伯英面帶遺憾:「秦嶺裡的好空氣,對她的恢復有幫助。」

    他滿臉惋惜之色不是裝出來的,真心遺憾和蔣寶珍擦肩而過。羅子春聽了渾身一個冷戰,四肢顫抖起來。細心的武伯英發現了這一細微的反常,覺得他有不好的心事,立刻又覺得自己太過敏感。

    從蔣主任辦公室出來,武伯英走在前面下樓梯,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用秋目冷光看著羅子春:「騾子,怎麼了?」

    羅子春這才回過味來:「蔣小姐去度假了。」

    武伯英覺得不祥,繼續追問:「怎麼了?」

    「小玲也跟去了。」羅子春神情虛弱,「我昨晚去她家,她不在。她家人說,前天晚上,一個富家小姐到家中找她。後來才知是蔣寶珍,兩個人在閨房說了一會子話。小玲說蔣小姐約她去度假,趕緊收拾東西,高興得不行。昨天上午,車到她家,上車就陪蔣小姐走了。」

    武伯英明白他的擔憂,想了下安慰道:「你想得太多了。」

    「我沒想多。」羅子春閉眼抬頭,「本來昨晚想給你匯報,你在胡公館,我不方便去。今早你急著見蔣主任,想給你說,也沒機會。要不然剛才,就能探探蔣主任的口氣,但願她沒有危險。」

    武伯英看著羅子春,繼續安慰道:「不會的,蔣小姐不是這樣的人。死了幾個人,你就胡聯想。別人也許會,蔣小姐不會,我瞭解她。」

    羅子春咬牙把話嚥了下去,覺得沒必要說,也不敢說。

    武伯英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去趙庸他們那裡,看有什麼發現沒有。沒有的話,也不監視了。都撤回來,把寶全押在侯文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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