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八 (3)
    伍雲甫笑著放下手,另一隻手把銅板遞給她:「對,深谷幽蘭。」

    沈蘭接過銅板藏回腰間,然後解下頭巾捏在手裡,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微笑道:「絕世獨立。」

    「你找我什麼事,雲霧有重要情報?」

    「是的。」沈蘭點點頭,「但我有話要先問明白,為什麼郝連秀是地下黨員的事,不提前告訴我?」

    伍雲甫知道不解答她不會罷休,耐心道:「為了安全,例如這次,他要是熬不住酷刑,你也就暴露了。老花在軍統、中統都有下線,刺探出來郝連秀已經叛變了。不過我們有安排,不會造成損失。」

    沈蘭黯然下來,幾個小時前還在設法營救他,誰料想他已經成了叛徒,自己居然在營救叛徒。

    伍雲甫等她回味夠了,才耐心道:「雲霧的情報是什麼?」

    沈蘭暫時從對郝連秀的糾結中脫離出來,明顯感覺組織更看中武伯英的情報,更看中這個鐘擺樣捉摸不定的人。「只是一句話,原話是——立刻在全城枯井中公開搜尋宣俠父屍體。」

    「枯井,公開?」伍雲甫聽言沉吟,考慮了一會兒,明白了深意。「這句話很重要,謝謝你深谷同志,你很有勇氣,任務完成得很出色。我們還是不宜直接會面,但目前還沒有更好的辦法,你就以這種身份來,很好。千萬小心,一定不要被特務發現來處,走時我會親自以保密方式送你回去。現在就送你走,我剛好要出去,坐我的車。」

    「我還有話要說。」

    「請講。」

    「我以黨性保證,我要說的話,不夾雜感情和恩怨,請組織充分考慮,並認真處理。」

    伍雲甫沒想到她這麼嚴肅,默默點了下頭,等著具體內容。

    「我認為,組織吸收雲霧同志,有些草率。我們原來是夫妻,知道他替國民黨賣命,幹了不少壞事。我申請組織,重新對雲霧進行考查,慎重考慮對他的使用。首先,他沒有堅強的共產主義信念,沒有偉大的共產主義信仰,沒有很好的思想基礎。其次,他還繼續為國民黨做事,態度搖擺不定,具有很多危險因素。第三,這次抓捕郝連秀,就是他主使的,間接造成了郝連秀叛變。我鄭重表明以上意見,全是為了黨的事業,我以我的黨性做保證。」

    伍雲甫邊靜靜傾聽邊微微點頭,又沉默了一會兒,把每句話都納入腦中思索,畢竟是在思考一個人,比思索那句情報用時長了幾倍。反覆權衡之後,伍雲甫終於開口,富有邏輯性,每句話都針對沈蘭的問題。「深谷同志,我明白你對雲霧同志的擔憂,也認可你對黨的忠誠,你已經走出了小我,到達了大我的境界。你的擔憂,也是我們的擔憂,你比他更堅定,更可靠,更核心。所以組織派你到西安來,不僅是給他做聯絡人,而是要你幫助他,盡快完成從小我走到大我的過程。他貌似的搖擺不定,並不妨礙為黨工作,也不妨礙入黨。他畢竟是獨立潛伏者,對組織內部情況不瞭解,就算走回了老路,也對組織造不成太大的危險。同意他正式入黨的,是中央而不是我,所以是經過慎重和細緻考慮的,同時也防備著他的危險。所以重新考慮他的入黨和使命,也不是我們這一級能夠決定的事。

    他的位置特殊,起著特殊作用,也就要特殊對待。他也許對共產主義不夠堅定,但他意志足夠堅忍,他也許對黨的事業不夠忠誠,但他的心靈足夠忠義。他處在那樣一個位置,如果不給國民黨做事,首先就會受到懷疑,我們不要求他事必躬親,只要求他做大事。抓捕郝連秀,我能理解他的出發點,既洗脫了自己的嫌疑,又保護了你,還用另一種方式保護郝連秀。問題在郝連秀的叛變,不在他的辦法,這應該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是一個豐富複雜的人,不像我們原來沒有信仰,可以虛位以待,很快接受共產主義信仰並為之捨身奮鬥。他必須掏出來一點,才能填進去一點,比我們的過程都要長一點。不能因為他沒有統一步調,就說他不是我們的同路人。我認為他的一些缺點,正是他自然而然的表現,也是他隱藏在敵人內部的優勢。如果說他西安事變時為黨做事,是因為親情和道義,那麼現在他,已經是共產主義信仰在支撐。」

    沈蘭沒聽到一句支持的話,卻句句在理無可辯駁,只好帶著不服沉默。伍雲甫知道她的心理,笑著說:「你有意見,也要保留,必須無條件做好協助工作。如果有機會,你可以說給周副主席,因為剛才那些話,大部分是他講給我的。」

    「周副主席?」沈蘭有些不相信耳朵,但旋即眼神裡帶著欣喜,不用伍雲甫再勸說引導,意見已經消散了一半。「怎麼處理郝連秀,現在非常緊急,要不還是由我營救出來,我來處理?」

    伍雲甫沒有急於回答,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陽光下的景物,反覆權衡斟酌。隔了很大一會兒,他轉頭過來盯著沈蘭,帶著悲傷:「已經處理過了。」

    傍晚時分,武伯英帶著羅子春去了中統調查室。他進門,劉天章正下班出門,明顯對不速來訪不愉快。武伯英感覺,他正故意把宣俠父失蹤的嫌疑,朝自己身上引。就像街上無賴的手法,突然趁小販不備明著偷走一件商品,逗引來追,然後跑入僻靜胡同,剛追到沒人處,背後出來一人用棍狠擊小販頭部,打暈後洗劫身上的貨款。現在不知劉天章那根棍棒在何處,何時落下。既然他敢吸引,武伯英倒是敢追,到最後自然能見分曉。武伯英不隱瞞懷疑態度,坐下詢問宣俠父失蹤那天他的活動。劉天章對答如流,有鼻子有眼有見證,滴水不漏。既然劉天章想把矛頭引過來,已做好充分準備。武伯英也只是懷疑,話不能說透,味不可加重,只好用量來彌補。劉天章對他的囉嗦有些不耐煩,禮貌逐漸消退,繼而沉默,繼而厭煩,最後終於爆發。

    「你問的那個人,死了!」

    「不會吧,他的傷不致命。」

    「沒死你也不能見,再叫你一槍打死?」

    劉天章用槍殺郝連秀反制,果然有效,武伯英只好閉嘴不言。看來他也不願公開,深知此事背後的麻煩。武伯英不敢過分,劉天章也不敢過分,口氣緩和下來:「真死了,洪老五害死了林組長,我手下都恨。審訊時一打,就失手打死了,我也不好過於究責。把兩個人批評了下,顧著民憤,罰薪處理。」

    武伯英苦笑:「你滅了洪富娃的口,又滅了最後一個活口。」

    我退他進,劉天章又被激怒:「武專員,我看你,是想把宣俠父這檔子事,攤在我的頭上,是不是?給別人都攤不上了,把我拉進來頂缸,我好欺負,是不是?!」

    武伯英退一步,和緩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替你洗脫,目前疑點,因為洪老五的死,都集中在你身上了。」

    劉天章譏笑道:「替我洗脫,你還真講兄弟情分,念著我對你的好?」

    武伯英說得很誠懇:「當然,我是個念舊的人,念著你的好。你也是個念舊的人,所以在我失勢這兩年,才對我這麼好。」

    「我不是念舊的人!」劉天章因為生氣,話說得過於決絕,「你過去失勢的時候,我對你好。你現在得勢的時候,對我也真好。今天話既然說到了這裡,今後你就是查案人,我是嫌疑人,沒有什麼老交情可言了!」

    武伯英見他把話說絕,也用狠話來攔截:「我算是明白了,你以前對我好,只不過是可憐我,因為我是個廢人。」

    劉天章聽言不再囂張,忍氣不語,若把舊好的支撐撤去,還真不好處理。

    武伯英見他有些心平氣和,安慰道:「每件事都有兩面,洪老五被你打死,朝好說是你氣憤難平,朝壞說是你殺人滅口。林組長之死,朝好說是殃及池魚,朝壞說是欲蓋彌彰。目前這個形勢,有人要把你牽進來,我只能先朝壞說,不能朝好說。只有把壞的說完了,才能說好的,而且別人不能再說壞的,這是正道。」

    「那你殺郝連秀,朝好說是公報私仇,朝壞說是殺人滅口。我看這件事的兩面,都不怎麼好。」

    武伯英擰起眉毛,也被弄得生了氣:「這事你今後不要再提,給誰都不能說,就按你給徐亦覺說的,畏罪自殺。」

    劉天章裝作憋不住,「撲哧」笑了:「你說咱兄弟倆之間,這是為啥?」

    武伯英也苦笑起來,氣氛徹底緩和了下來。劉天章給二人點上煙,知道牽自己進來的是蔣鼎文,把自己朝壞說的是徐亦覺。一個上司一個同志,歎了口氣吐出煙霧。「武專員,老處長,咱都是鏈條中的一環,我是你也是。實際所有人都是,蔣主任、胡司令,杭局長、徐科長,戴老闆、徐老闆,無一例外。當然,大家不一定是一根鏈子,但被同一個手攥著,抖動起來難免磕碰。這倒沒有什麼,壞就壞在還有一隻手,也加入了進來。兩隻手爭鬥,作為一環,即要去碰對方的,還免不了碰己方的,這就是你我的命運。看似目前兩手相握,實則在互相較勁,只是希望我們不要內損,想碰真正的敵人,都沒有了剛勁。」

    一席話深入淺出,大理小情都包括了,聽得武伯英有些佩服。生氣和冷靜確實不同,自己就很後悔激憤之下捕了郝連秀,如果再放一晚絕不會出此下策。「這個我也明白,壞就壞在兩手相握,宣俠父也是一環,他這一環缺失,就變成了較勁。如果能把每根鏈子拉長拽展,自然就能看到背後的掏扯,可惜這麼多鏈子,盤起來纏在一起,光提著都費勁,哪還有力氣去較量。我想上頭選我查宣案,更多的是希望能解開糾結,理清頭緒。」

    劉天章似乎信了他的話語,誘發了心底不滿。「我們這些鏈條,不是因為工作爭鬥,而是因為利益爭鬥。我上個月去武漢開會,見了幾個過去特工訓練班的同學,其中一個和我特別要好,現在已經開始抽鴉片。他是我們那批人中,最優秀最有出息的,所以留在了總部,現在幹什麼,在當大煙鬼。抽鴉片煙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科長抽,他也被惹上了煙癮,今朝有酒今朝醉。」

    武伯英沉重點點頭:「我們其中有些人很腐敗,不乏原來是有理想的,現在更加腐敗,上當受騙似的,瘋狂報復似的,報復國家,報復主義,報復自己。」

    劉天章略微動情:「我不會,因為我,根本不是為領袖,根本不是為長官,而是為了國家,為了信念。」

    武伯英點頭認同,劉天章看著他的眼睛,話中有話也無話。「所以,你通過查宣案,把全城的人都調查遍了,也不要調查我,我不用你調查。」

    武伯英覺得把「調查」換成「開罪」,更合適。

    劉天章乾脆講透:「說句實話,如果不是此案有嫁禍蔣總裁之嫌,栽贓戴局長之嫌,宣俠父失蹤死亡,實在可以擊掌而慶。我估計你早都明白,想收拾他的人太多了,能收拾他的人也太多了。至於共產黨的交涉和抗議,根本沒人害怕,只是目前成了一樁無頭公案,才讓事情變得複雜。只要有人願意承擔責任,明著可能會受處分,暗著也許能有嘉獎。恰恰是沒人認賬,才讓你如魚得水,順著潮頭上游,藉機擴大影響和權力。我說這話你不要怪罪,這是實話,也是真話。如果不是此事,我可能還要給你養老,現在不用了,炙手可熱勢絕倫。我不忌諱說徐亦覺,他就想借此壓我一番,佔些上風。不過你考慮了沒有,這案查到最後,是沒有結果的,是沒有定論的,你怎麼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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