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四 (3)
    大家見武伯英話中含著滑稽,知道他心情大有好轉,也都嘻嘻哈哈。羅子春拿筷子空做抽擊:「誰敢給我媳婦翹辮子,我就把他手剁下來,叫小玲紅燒了,給我就酒。」

    彭萬明建議:「頭兒,咱安部電話吧,方便?」

    武伯英不允:「方便啥?膠皮銅芯狗韁繩,方便大官半夜打電話,扽鐵索叫狗?」

    大家哈哈大笑,愉悅地吃過晚飯,趁著天光分頭去忙,只剩下武伯英一人。他把躺椅順在堂屋門口,躺上去喝茶想事。整個事件就如棋局,開始時簡單,當頭炮馬上跳,越下越複雜,每步都有變化,每步都有新可能。宣俠父失蹤就是棋局起手,後面加進了蔣介石、戴笠、徐恩曾等中央要人,接著加進了葛壽芝、張毅等特情老手,跟著加進了蔣鼎文、胡宗南、杭毅等地方要員,連著加進了劉天章、徐亦覺、師應山等干將,就連丁一、洪老五、何金玉這些人也牽扯其中,棋子越來越多。每個棋子有很多種變化,從宣俠父這顆棋子引過來,就是無數根線條。一個假設,隨便加入一顆棋子,又是一個新假設,起碼有幾十個線索。這幾十條線索隨便一條,都是一縷絲絛,因為每顆棋子的不確定性,就會有幾十條絲線。那麼絲線的數目,真是不可計數。但有個線索,從一開始就在心中是最粗壯的,儘管變化眾多,他絕不輕易放棄。蔣鼎文未請示蔣介石,繞過戴笠下令徐亦覺密裁宣俠父,故意拖延會面時間,讓徐亦覺做好充分準備。後來的變化是,徐亦覺未承想劉天章的人暗中跟蹤,只好先讓洪富娃去掉尾巴,可惜洪富娃被何金玉發現,只好殺何金玉滅口,接著又殺王立阻止調查。

    武伯英對自己的判斷非常篤信,蔣鼎文就算不是宣案主使者,也會是知情者,就算不是在彌補錯漏,也是在替人遮掩。但是他地位太過熏隆,在蔣總裁那裡無疑超過了戴笠和徐恩曾,在整個抗日統治體系中也是重要組成部分。儘管西北因為不與日寇接火未成立戰區,保留著原有的行營建制,但是要成立戰區的話,他無疑是戰區長官,胡宗南最多只是副長官。不管誰策劃了宣案,只要他願意保,也完全能保住,不管在蔣總裁、戴老闆、徐老闆甚至共產黨來說,都要給他幾分面子。

    半夢半醒之間,突然有人把頭門拍得「砰砰」響,間或叩兩下門環。武伯英立刻警醒起來,伸手從槍套裡拔出手槍,剛才嫌槍硌腰,挪在了前面。來人不叫門他不答腔,輕輕走到門後,才靠近門縫問了聲:「誰個?」

    「我個。」是羅子春的聲音。

    武伯英猛地拉開門扇,羅子春看著銀色手槍泛著的白光,解釋道:「小玲還沒過門,我不好在人家歇。」

    武伯英知他擔心自己安危,趕回來陪伴卻不願討好,朝門外快速看了一眼,旋即關了大門。

    八月十九日清晨,早飯沒吃完就落下了雨絲,預示秋雨連綿的雨季到來。幸虧昨天晴好,沒受打攪,順利辦完了喪事。這場雨和前場雨本是一場,也許冥冥中王立的靈魂在影響天氣,中間晴了兩天。武伯英不想上班,剛過完大事於情於理都要歇息兩日,乾脆禮拜天再去應那半天的公事。留下羅子春協助未婚妻玲子搬來,並等待趙庸他們進行安頓分配,自己回禮探望蔣寶珍,表達對昨日之行的感謝。

    到達聯合醫院病房時,蔣寶珍已經掛上了吊針,又說了個情況。「昨天下午打完針後,我回公館住的。今天早上,叔叔上班前,又去看了我。問我可否動過書房的抽屜,他發現做的秘密記號被人動過。我不知道有記號,給誰都轉嫁不了,我就承認了自己好奇,看過了他的日記。見我很難受,他沒責怪,只是告誡,其中關於軍國大事的日記,不能洩露出去。還特別交代,知道我和你走得很近,希望不要說起關於宣俠父的記載,免得誤會越來越深。他不知道,我也沒說,我真覺得你對他誤會很多。他是個堅強的人,經的事情太多,管的人也太多,疲憊不堪,再經不起你來折騰。我敢說,退到最底,就算他參與了密裁宣俠父,也是身不由己,他們是要好朋友,肯定不捨得。你光想幕後主使是個大人物,大人物很多,你總認為在西安,為什麼就不是遙控指揮呢?」

    武伯英點頭問:「後面這句,是他讓你說給我的?」

    蔣寶珍不悅:「都是我的,我不是鸚鵡學舌的人。如果在西安,你只想幹一段就走,就和他繼續作對。如果你還要長期在西安發展,就不要繼續為難他。他雖不太計較,可你長此以往,也有個容忍限度。」

    「那我謝謝你的指點,而不是謝你叔叔。」

    蔣寶珍聽言本要生氣,但又對他生氣不起來,身體微微顫抖。將垂下的髮絲,纏在指尖直到繞死了,再也轉不動。「你是個敏感到病態的人,總是比別人想得更多。現在誰給你說好的,你就認為誰是壞的。怪不得他也說,你不可理喻。你已經走火入魔,難得他能寬容,還是見好就收。他沒有對我生氣,只是傷心。他傷心,我也傷心,畢竟是我的叔叔。」

    武伯英笑笑:「我明白,因為你,要不是你替我擋著,有十個武伯英,都已被抓了起來。」

    蔣寶珍被惹笑了:「你呀,真是不可理喻。」

    蔣寶珍輸液,武伯英喝水,天上地下什麼都談。說說停停,蔣寶珍放下了矜持,武伯英卻拿起了迴避。武伯英真誠相對,蔣寶珍反倒有些羞澀,總是對不上點子。和在驪山一樣,很痛快又很不痛快。

    「你打完針,我們就出去吧?」武伯英想起個更有趣味的事由,「你看來的日記,我想逐件去落實,從中尋找嫁禍的元兇。剛好今天沒什麼事,要不我們一起去,剛好給你解解悶兒?」

    蔣寶珍很興奮:「好啊,走吧,我剛好也看看你怎麼辦差,順便監督你,免得你給我叔叔栽贓。」

    「但是有個前提條件,你只能看,不能當面插嘴。我知道你有見識,就算有什麼要說,只能等就咱倆時再說。」

    「好,你訓官司時,我只看不言語。」

    蔣寶珍快痊癒了,針劑不很多,十一點前就掛完了。武伯英用車拉著她,按圖索驥在西安城裡穿梭,把日記所述之處走了一遍。兩個人馬不停蹄,心情急切,一個為了早早落實懷疑,一個為了快快洗清嫌疑。

    先到的和平劇場,武伯英把經理叫來詢問,一開口就知是浙江人,讓他回憶七月三十一日那晚的情形。蔣主任光臨是件大事,經理記憶猶新,晚飯前秘書打電話來,訂了一出錫劇,說主任要親自蒞臨。劇場上下趕忙準備,去掉原本的秦腔,找了幾個逃戰禍來陝的錫劇名角,湊了兩出錫劇小戲。主任光臨先要清場,不再接納看客,唱的全是改良劇目,前年經過浙江省黨部審查過的,沒有下三濫節目。蔣主任帶著十幾個浙江同鄉,如期而至,滿劇場就這一批客人,看得很入迷很滿意。看過武伯英拿出的宣俠父照片,經理一眼就認了出來,肯定這人也自始至終跟著瞧戲。

    「以前也見過他,不知道是幹什麼的,那時才知道,他是八路軍在西安的頭子,原來也是浙江同鄉。」

    接著走了抱樸茶莊,老闆也是浙江人,經營浙地名茶,賣茶葉帶賣茶水。蔣主任的副官在剛入夜來的,長官還在看戲他提前來安排,戲散了要來這裡請人喝茶。老闆急忙驅走了其他茶客,準備了上好的茶葉,預備了最會泡茶的茶博士,還有最漂亮的茶娘。蔣主任十點多才來,一起四五個人,其實也就兩個人,其餘都是便裝警衛。武伯英一掏出宣俠父照片,他也認了出來,陪主任來的正是此人。天熱茶涼得慢,他們只喝了一泡茶,第二泡還燙得不能沾嘴,就要走。

    「這個人,我沒想到是浙江人的,高高大大,粗粗壯壯,看著像陝西人,卻說一口道地浙江話。主任說空腹喝了茶不舒服,要請他去浙江會館消夜,兩個人就走掉了。我們的茶點是很好吃的,很精緻的,主任嫌太甜了,實際喝茶就是要吃些甜東西的。」

    浙江會館吃夜宵,是日記上不曾寫的,武伯英和蔣寶珍立刻趕過去看這個新情況。茶莊老闆的話在同鄉會理事嘴裡得到印證,他負責會館餐飲事宜,蔣主任夜裡十一點突然駕臨,很讓人緊張。好在會館廚師都在這裡住,趕緊張羅,手忙腳亂,最快速度做好了幾樣清淡小吃,有炸春卷,有拌蜇皮,有蒸菜心。武伯英又拿出了那張照片,理事一眼就認出了他是宣將軍,能叫出名字讓人驚詫。理事言說宣將軍參加了同鄉會,還經常帶朋友來嘗鮮,有時一個人也來打牙祭,最愛吃桂花糖藕。吃罷消夜接近零時,蔣要讓人車送他,宣堅決不肯,只好從後面的車上卸下他的自行車。就在大門口分別,蔣的兩輛車先走了,宣然後才騎車走了。

    「他這個人很有見識的,談吐也很不凡,只是參加了共產黨,可惜了的,要不然也能當大官。」

    宣俠父的行蹤,從下午籃球賽延伸到午夜浙江會館,後面失蹤目前看來和蔣鼎文沒多大關係。他從浙江會館騎車走的,原先的推測一律被推翻,自己先前那些破案行為都是在向蔣鼎文挑釁,自以為是擠壓,還真是在栽贓。若要論來,蔣鼎文真算寬容,自己小命能留到今天,已經是幸運。武伯英很喪氣,和蔣寶珍留在浙江會館吃晚飯時,失落之情溢於言表。午飯打了個尖,晚飯更要吃好,一桌子浙菜,金華火腿,寧波燒鵝,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地名套著菜名,聽著都能安慰思鄉之情。

    如果在這三地調查的情況屬實,那麼就只有林組長,知道宣俠父行蹤。他那晚一直監視宣俠父,湊巧被洪富娃害死了,失去了唯一的知情人。如果劉天章所說屬實,那麼宣俠父就平安回到了平民坊,是在進五號院前被秘密綁架的。一切又似乎不屬實,如果不屬實,最大疑點還在蔣鼎文身上。他為何要這樣善待他宣俠父呢,連走了三個地方款待?他為何要這樣善待我武伯英呢,連擠壓了三次也不爆發?再多想想,蔣寶珍對自己的感情屬實卻不屬實,似乎青睞都來得虛假。看著她的俏臉,他突然又冒出個念頭,蔣鼎文後半夜回家之後,還批閱文件然後困極而睡,批閱文件是否在等待消息,等到回音後才感覺困極,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然後而睡?如果這個日記本身就不屬實呢,武伯英陷入了一個悖論,一條可以一以貫之而屬實,一條可以完全推翻而不屬實。

    蔣寶珍以為他在遺憾沒找到那個潛伏在側的真正主使:「別這樣,如果那人要對宣俠父不利,一定不會顯露行蹤的。」

    「只是得罪了蔣主任,這比什麼都讓人難受。」武伯英失落表情不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想,必定有人一直在透露宣俠父的行蹤。

    「沒事的,我會給他說的。大人不計小人過,他要是記仇的人,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這樣他也就明白了,你不是合著人在陷害他,不知者不為怪。」

    「究竟是誰幹的呢?」

    「先不管,只要不是我叔叔,就萬事大吉。吃飯吧,過後再想,總有個結果的。你再心不在焉,小心吃到鼻孔裡去了。」

    武伯英笑了:「好吧,吃飯從來都是最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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