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66章 朗廷路W1 (19)
    不光是房產經紀人,我的銀行也不願意聽到我要在破破爛爛的卡姆登鎮買房子的消息,我焦慮得發狂。一位紳士出現了,我稱他為萊恩。放在十年前,我會覺得他顯然是個善於用灰色手段搞定事情的人,一個善於鑽空子的人,一個騙子,總在探頭探腦地找好事兒——什麼東西在我眼裡都不稀奇——但那是1962年,友愛的、無階級的六十年代的開端。回顧當時,我可以從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人當中分辨出一些人來,他們不是騙子,只是在順應時代潮流。如果放在八十年代,他們就是這個國家的寵兒。萊恩是個不那麼揮灑自如的中產階級,穿著粗呢大衣,髮型很漂亮,嘴裡迸出一些演員和電視人物的名字。他帶我去了蘇默斯鎮的查林頓街,那片區域現在以騷亂和犯罪著稱,但以前卻是來自法國的胡格諾教徒難民的聚居地。

    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曾經住在蘇默斯鎮,跟威廉·戈德溫住在一起,他們的名字刻在街腳小墓園的墓碑上。雪萊一定來過這裡。這是一條短短的小街,一邊的房子已經被推到了,地方騰出來,準備蓋一座大大的新學校。當時整條街都破破爛爛的,沒有粉刷。60號這棟房子之所以要出售,是因為業主老太太已經無法照顧自己,它比我看過的任何房子都便宜4000英鎊,售價4500英鎊。便宜是有原因的。它有幾十年沒有粉刷了,也許建成之後從來沒有粉刷過,牆面已經裂得像乾涸的河床,覆蓋著一片片深褐色的殼,像變質的巧克力。自從1890年建成之後,它沒有進行過任何休整。

    我的銀行說:不行,絕對不行。不能貸款給那片區域的房子,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但萊恩說,他能幫我搞掂分期付款,完全沒有問題。我認為他說服銀行的理由是那棟房子的結構很結實,因為人們那時候建房子是為了永遠住下去的。不,不用擔心勘察的問題,他已經讓人勘察過了。於是我成了國家威斯敏斯特銀行的客戶。我父親年輕時為威斯敏斯特銀行工作過。我父親一生最害怕的惡夢一直是他可能會欠債,或者陷入更嚴重的債務。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變了。當我把我父親當年的惡夢告訴銀行經理時,他大吃一驚,他說銀行業務的關鍵就是要把錢借出去。於是我辦好了分期付款,還貸了一筆錢來修整房屋。

    整個事情辦下來,不存在財務狀況的弄虛作假;相反,弄虛作假的成分出在萊恩身上,他對60號房子的狀況一直含糊其辭。他說,這房子有可能列入市政廳的改造計劃,但我一定得明白,大倫敦市政廳的房屋計劃經常一拖就是好幾年。而且他們一定會補償我的。我一直喜歡碰運氣,這次我也這麼做了。我從來沒有為這件事情後悔過,因為如果不這樣,我當時就不可能在我相中的地段買得起房子,而且它也確實讓我告別了走到哪裡吃到哪裡、隨心所欲、無力承擔貸款的波希米亞風格,過上了適合我的生活:擁有一份產業,受人尊敬,銀行賬戶可以透支,即便我的每一分錢都是借來的。但在我住進去之前,必須把房子修整一番。萊恩認識一個建築工人,讓我們稱他為道格,萊恩的同類人,不拘禮節,「你可以相信我」,他會負責把房子很實惠地修整好。

    我帶著彼得和他的一位朋友來到房子面前。「就是這座房子。我買下來了。」兩個男孩默不作聲,看著立在破破爛爛的街上的深褐色的斑駁外牆。「瞧,」我央求他們,「房子會變得很好的,你們等著瞧吧。」

    那座房子本來應該作為博物館保留下來,它是一粒時間的膠囊。最先讓外來人感到觸目的,是它極其不舒適。它有三層樓,每層兩個房間,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整棟房子沒有設計合理的取暖設施,只有幾個小小的壁爐。我不斷提醒自己,瑪麗·沃斯通克拉夫和威廉·戈德溫就是在這樣的房子裡,寫下了那些高尚的想法,他們一定總在受凍。每扇歪歪扭扭的窗戶上都掛著骯髒的破棉布。上面兩層的四個房間曾經是臥室,最近剛剛租了出去,每個房間都裝著投幣式電閘。兩層樓板上都放著煤氣爐,火焰的位置離牆紙只有四英吋遠,煤氣爐一直有人在用。電路很危險,電線四處蔓延,線皮已經開裂。每個房間都裝著吊燈。

    整棟房子只有一個廁所:地下室裡裝著水泥馬桶,開裂的陶瓷水箱外面垂著一根下拉的繩索。地下室曾經是廚房,燒煤的爐灶仍然可以用,還有一口煮衣服用的銅器,那是一個圓錐形的大銅盆,嵌在水泥裡,盆子下面留出了生火的地方。旁邊有一台輾布機,熨燙桌上放著蒸汽熨斗。地下室裡還有一個浴缸,已經沒有人用了,非常大,褐跡斑斑,已經開裂了。我看到兩個大搪瓷罐,人們曾經用它們盛著熱水走上快要散架的樓梯,如今它們已經是滿身污漬和缺口,立在爐灶上。人們以前端著食物,沿著樓梯上去,來到小小的餐廳。餐廳俯視著無人照管的後花園,從那兒能看到團結劇院的屋頂。我在那棟房子裡住著的時候從來沒去過團結劇院,因為它已經陷入了恪守黨的路線的教條時期。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給地下室做一個防潮層,然後鋪上一層軟木地板,地下室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有著低低的天花板的溫馨房間,成了整棟房子中最怡人的地方。一樓前面的房間是廚房,擺著一張大餐桌,六十年代似乎家家都有這樣一張餐桌。一樓的後半部分曾經是餐廳,現在改成了浴室,按照英國當時的標準,算得上寬敞、奢華。二樓是起居室。隔段門出現了(但後來我後悔把那些折疊門拆掉了),我把門漆成紅色和金色;窗戶改成了木質的百葉窗,這樣可以防賊;接下來是處理壁爐,我按照大家的做法,用石膏板把壁爐糊了起來,爐架廢棄不用了。

    安裝中央供暖的工人來了,我不得不就每一片散熱器跟他爭論。

    「你不需要在臥室裡裝暖氣,親愛的。那樣不健康。」這是人們當時的想法,現在仍然有人這樣想。

    「我想在這裡裝兩個暖氣片,因為按照你們的說明書,要想達到這種熱度,這裡必須裝兩片。」

    「你會後悔的。」

    浴室裡。「浴室裡不需要裝暖氣。洗澡的蒸汽會讓浴室變熱的。」

    「是的,我要裝。我還要裝一個通暖氣的毛巾架。請幫我裝上。」

    「好吧,錢是你付的,但我不想看著你這樣浪費錢。」

    為什麼要我來跟他爭?為什麼不讓監理員替我辦這些事情?

    為了省錢,因為道格說,用不著請建築師或監理員,相信我。

    道格有個小公司。他長期僱傭了兩個工人,有需要的時候就另請幾名電工和木工。他完成了基本的工程:防潮,地下室的軟木板,裝好了大部分樓層的地板,重新佈置了一部分線路,修整了窗戶。然後他破產了。他來告訴我,他破產了,看上去一點也不難過。「我運氣不好。」他說。接著他就跟女朋友一起去地中海度假了。他以前破產過好幾次了。而我真的已經跟時代脫節,居然為這件事情感到震驚。

    現在我被扔在這兒:裝修了一半的房子,沒有工頭,沒人跟我並肩作戰。但接下來一切都順當了。道格雇的兩個工人(道格欠了他們兩個星期的工錢)對我說,他們可以把我的房子裝修完,我可以直接僱傭他們。我認識的每一個人(朋友和各種專家)都說,我如果僱傭他們,就是在發瘋,我會後悔一輩子,因為他們會騙我。而其實那兩個人棒極了,他們讓每件事都變得很容易。我按照工會規定的最高標準付給他們工錢,每週付一次,而且會多給不少,因為他們為我省下了工頭的利潤,他們會把買材料的賬單給我。他們稱自己為「海盜雙雄」,一個是傑克,一個是約翰。

    他們自從離開學校就在一起工作,已經有二十年了。傑克是個身材魁梧、慢條斯理的英俊男人,當他跟你說起他媽媽時,會用一雙平靜的藍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你的臉。他媽媽照顧他,因為他一直沒結婚。他媽媽做他最喜歡的菜,他為什麼還需要妻子呢?約翰結過婚。他活潑敏捷,精力充沛,顯然在這對夥伴中間是領頭的,但當他們需要作決定的時候,他們會站在那兒看著對方,默默達成一致,然後約翰轉過身,來對我說:「不,你不需要在這兒裝架子,親愛的;瞧,你把手這樣放上去肯定不舒服;最好裝在那兒。」要不就是告訴我,為什麼這塊地板不需要換,只要補補就好了;為什麼這個電燈插座應該剛好裝在那兒。

    該請木工了,他們領來一位夥伴,吉米,直到今天,我仍然會帶著感情想起他。他個子很高,極其消瘦,臉色灰暗,內心憂傷,因為他的妻子跑了,兩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他現在孤身一人。他咳嗽得厲害,暗沉的臉色在告訴人們:他來日無多。他們三個人經常在一起工作。他們在廚房搭了條高凳,刷天花板時踩在上面,他們有時候在高凳周圍坐著喝茶。他們讓我跟他們一起坐下來,聊這聊那。傑克和約翰分別跟我說過,吉米是「世上的鹽」[世上的鹽:指正直誠實的人,語出《馬太福音》5:13。],他們總是以呵護、體諒、溫柔的態度對待吉米。房子裡上上下下的木匠活都是吉米做的,當我的提議不合理時,他會糾正我。然後又來了個人,電工比爾·康納利。我跟他一直有來往,持續了二十年,直到他去世。他經常回想起,他們三個人在廚房裡,我的兩隻腳突然從天花板上掉了出來,因為上面的地板已經拆掉了,只蓋著一層石膏板。他們大笑了一場,笑我的腳,笑了好幾年。

    其實我們幾個當時有很多開心事。我的那些精通世故的朋友到我這裡來串門,看我這裡進展如何,他們常常發現我們一起坐在廚房裡,他們有時候也想坐下來,但工人們說:「時間到了,該幹活了。」然後就走開了。他們知道,我的朋友曾經警告我要小心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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