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58章 朗廷路W1 (11)
    《金色筆記》是在高壓下完成的——內心的高壓,它把我帶入了另一個昏暗的領域。有時候,推動小說產生的情感壓力跟小說的主題相去甚遠。每個作家都懂得這一點,但我認為只有少數讀者能夠理解。《第五個孩子》的寫作動力是劇烈的挫折感和憤怒,因為在當時,讓報紙報道蘇聯入侵阿富汗的真相是不可能的:整整一代編輯和記者(他們都曾經站在極度邊緣的立場上,但就像常有的情況一樣,他們的立場變成了主流觀點)仍然保留著對蘇聯的溫情脈脈的忠誠,無法對他們熱愛的國家說出一句批評的話——一開始完全做不到,後來有所鬆動,但仍然很困難。這就是《第五個孩子》背後的蒸汽機頭,但你不能說,這部小說是「關於」蘇聯入侵阿富汗的。

    《金色筆記》寫作的背後是失落感和變遷感:我被拽到了自己的情感極限,先是被傑克,然後是被克蘭西——更確切地說,是被我自己的情感需要,這種需要跟他們個人其實沒有關係。我已經明白,我有一種對「受傷英雄」和「受苦的男人」的需要,我知道這一切必須停止。與此同時,彼得(我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正在長大。失去,分離……戲劇早已進入了尾聲,該收尾了——劇終。所有這些劇烈的能量都湧入了《金色筆記》:情感的能量比我們想像的要強烈得多……而且,不得不承認,經常被我們稱為「智性」的東西其實是感性的。當一群知識分子擠在一個房間裡爭論意識形態問題時,還有什麼場合比這更加充滿劇烈的情感、激情和毒素?……但我屏住呼吸,滑過了這片危險的區域。

    這部小說有一個深思熟慮的框架,其背後是這樣一種想法:將生活分隔成互不往來的部分,這種做法是危險的,只會導致問題。老年,青年;黑人,白人;男人,女人;資本主義,社會主義:這些重要的二分法毀了我們,強迫我們進入不真實的分類,讓我們去尋找把我們隔開的東西,而不是共同之處。就是這種想法決定了《金色筆記》的形式或模式。但情感比思想更強大。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認為《金色筆記》是一部失敗的作品,在我看來,就我的意圖而言,它失敗了。因為我們的思維越來越像計算機一樣,把每一樣東西——人、思想、歷史——分門別類地裝進盒子裡,而《金色筆記》對這種趨勢有絲毫的扭轉嗎?沒有。但我憑什麼會有這麼傲慢的期待?然而我當時處在發現的興奮中,被眼前的啟示牢牢地抓住了。直到那時,我才看清楚實情: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頭腦像分類機器一樣工作,我感到驚恐和厭惡。

    現在,一個又一個國家的人把《金色筆記》描述為「女權運動的《聖經》」,但當時,它並沒有立刻獲得這種殊榮。在英國和美國,所有的書評,無論是女人寫的,還是男人寫的,都尖酸刻薄,帶著怨恨和敵意。後來,一位研究者來見我時說,《金色筆記》一開始獲得的評價居然那麼差,讓她大吃一驚。她問我:你注意到了嗎?我確實注意到了,很稀奇吧。那些評論讓我又震驚又沮喪,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讓這種狀態發生了。首先,在那以前我一直很幸運:我寫的東西總的來說博得了讚賞,要麼就是,實際發生的事件證明了我寫的東西是對的。我最早的作品寫的是南非的境況,有人批評它們對白人「不公平」,但那個時期已經過去了。關於《金色筆記》的評論中有一種聲調,表明這部作品觸動了人們的某根神經。

    當你看出或聽出這種聲調時,你就會知道,評論者的評論已經不是在講這本書,而是在講他/她自己。當評論者帶著一股尖酸的不平寫評論時,她並不這樣寫:「這部小說讓我難受,因為它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而是寫道:「這部小說糟透了。」要理解這一點,你必須比當時的我更有經驗。那些評論的激烈程度讓人震驚。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任何領域裡,真正出色的永遠只是少數幾個人,其餘的都是二流的,而且無知。甚至沒有一篇評論提到《金色筆記》的獨特結構,而那個時候,批評家們正在抱怨英國的小說過於墨守陳規。他們被小說中的兩性戰爭弄得心神不寧,對其他內容視若無物。我們必須理解這一點:寫評論的人大都是非常感性的人。評論家的作用應該是(真的嗎?)掂量、權衡、思想、考量,但他們往往只會感情用事。

    《又來了,愛情》出版時,這一幕重新上演,只是不那麼明顯。評論者認為,《金色筆記》的主題就是女人和男人,對其他內容一概視而不見;同樣,《又來了,愛情》的直接主題——老年人的愛情——讓他們十分意外和震驚,以至於根本沒注意到這本小說有著相當複雜的結構。

    當時叫得最凶的一種批評,從那以後變得越來越微弱。這種批評意見認為,小說裡面的男性都讓人不愉快。我當時沒看出這一點。(這種批評後面跟著這樣一句話:「女性作家永遠寫不好男人」。這種陳腐的論調是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另一種批評意見認為,小說裡面所有的人都讓人很不愉快。聽到這種批評,一個人忍不住要想:這個批評家到底認識哪些超凡脫俗的人,跟我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而且他(她)真是自視甚高,跟別人對他(她)的看法大相逕庭。普魯斯特曾經狡猾、詼諧地評論過這一點。他虛構了一篇敘事文章,裡面充滿了溫文爾雅的阿諛之詞,就像社交專欄的編輯寫的文章,只是素材來自龔古爾兄弟[龔古爾兄弟:法國作家。]寫的維都洪[維都洪:法國的一個區。]圈子日記,普魯斯特以蠕蟲的仰視視角對那個圈子進行描寫——就好比《你好》[《你好》雜誌:週刊,在英國出版,多報道明星新聞和生活故事。]雜誌決定去寫《危險關係》[《危險關係》:法文書信體小說,作者是拉克洛。]。

    按照普魯斯特的筆法,《金色筆記》也許可以寫成這樣:

    我沿著丘奇街漫步,經過摩莉·雅各布斯的房子,二樓窗口坐著的是安娜·伍爾夫,《戰爭前線》的可愛作者。她正朝著房間裡面看,然後笑起來,她一定是在跟誰說話,也許就是摩莉。我不由地泛起一絲對她們兩人的羨妒:一個是受人尊敬的作家新秀,另一個的演藝生涯則因為參演《丘比特之翼》而再度起飛,人們認為這齣戲會長演不衰。送奶工人從小巷子裡出來,來到摩莉門前。摩莉聽到聲音,走到窗口,站在安娜身邊。送奶工人抬起頭來,向兩個姑娘問好。她們構成了一幅迷人的圖畫。摩莉看到我,向我揮手。我做手勢問她,我能不能上去。她對安娜·伍爾夫說了些什麼,安娜·伍爾夫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認出了我——我們只在劇院的前廳匆匆見過一面。一眨眼的功夫,一塊裹著鑰匙的絲巾落在我站著的人行道上,落在我身邊。迷人的波希米亞作風……我走上樓梯——我注意到,那架豎琴仍然放在樓梯上來的平台上——我走進客廳時,摩莉正在說:「是的,但我不擅長講理論,我只是擔心湯米。」顯然,我打斷了她們關於那個小伙子的前途的討論。我說:「我來只是為了向你們表達我的敬意。」摩莉說:「送奶工人的兒子剛剛得了獎學金,他昨天跑到我樓上來,告訴我這個。」我脫口而出:「摩莉,你應該小心一些,不應該讓隨便什麼人跑到你房子裡來。」我說這話時突然想起,當她還是個在我膝上玩耍的小女孩時,我就一直這樣叮囑她。現在她只是做個鬼臉,聳聳肩。她這個演員可不是白當的。我覺得自己很傻,彷彿做了什麼失禮的事情。街上傳來叫賣的聲音:「新鮮的鄉下草莓。」兩個女人向他招手,示意他別走。摩莉飛奔下樓。我站在安娜身邊,看著樓下的一幕和安娜,安娜微笑著向樓下看。摩莉大聲邀請賣草莓的人,讓他上來跟她們一起吃點他的草莓,但他沒有答應。摩莉跑上樓來,手裡端著一大碗草莓,一看就是上等貨色。摩莉看上去有些放縱。她說她最近剛從意大利回來,現在必須適應英國的階級體系,這對她來說是一次文化衝擊。安娜對摩莉說,她傷害了那個賣草莓的人的感情。當然了,摩莉從來就不知道她毫無顧忌的舉動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衝擊。

    我說我不準備吃草莓,我要走了。

    「噢,我請你吃草莓了嗎?」摩莉大笑。淘氣鬼!

    「反正你也必須得走了,」她說,「因為理查德就要來了。我們一談到湯米的未來,就會吵上一架。但他來之前你一定不要走,好好坐坐吧。」我坐下,眼前的景象完全就是博納爾的畫——兩個漂亮女人身旁放著白色的碗,紅色的草莓上塗著奶油,陽光在黃色的窗欞上閃閃發亮,她們毫不掩飾地貪婪地享受面前的小小盛宴。

    我默默想著,無論摩莉·雅各布斯在擔心什麼,一定不是錢。理查德不僅擁有無極高天公司——一個全世界家喻戶曉的名字——還擁有十幾個其他跨國企業。看來只有天空才是他的極限。而他和摩莉,我很高興地說,是好朋友——以現代的、文明的方式。

    門鈴響了,摩莉把絲巾裹著的鑰匙扔了下去。她和安娜相視一笑,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而我一向為我揣度心理的敏銳而感到自豪),她這樣說我才明白:「他一直討厭我扔鑰匙下去。他就是這樣一個自高自大的男人。」但她是帶著感情說的,我可以肯定。

    我起身準備離開,嘴裡說:「我希望,你們不會等我一轉身就說我是個自高自大的混蛋。」

    但此時理查德已經進來了,他草草地向我打了個招呼,我看得出他眼裡只有那兩個女人。我羨慕他可以跟兩個這麼體貼的朋友討論他的問題。他穿著運動裝,摩莉取笑他:「你要去鄉下消遣一整天吧?」

    我離開了,坦白地說,我不想走。那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一幕啊:那種特殊的友誼只能存在於有過親密關係的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有漂亮可人的安娜·伍爾夫,文學界對她懷著那麼多期許,唉,還有星期天早晨的氛圍,慵懶,徐緩,迷人。

    我沿著丘奇街一路走去,想著下個星期天,我會再次從這裡路過。我會再次從這裡路過,以老友的身份再次拜訪這裡。

    選自菲利普·麥克斯伯利·韋斯特本的日記

    戲劇評論家,文人,專欄作家

    女性讀者一開始當然沒有急不可待地肯定這本書。相反,有些人謹慎地跟它保持著距離,包括我的朋友,理由是:為什麼要把我們的秘密說出來?但在那個時候,女人對男人的批評態度根本算不上秘密。最先肯定這本書的是男人:尼古拉斯·托馬林,埃德溫·繆爾(他就這本書給我寫了封信)。支持它的美國男人有歐文·豪,稍晚一點有休·萊昂那多,再後來是羅伯特·戈特利布。戈特利布成為了我在西蒙&舒斯特出版社的編輯,後來是我在諾普夫出版社的編輯。

    我當時遇到了一個直接的問題:這本書的出版恰好趕上邁克爾·約瑟夫出版社的動盪時期。整個公司根本沒有徵求員工的意見就被賣掉了,儘管上個接手的老闆答應過,員工們在公司轉手問題上有認可和否決權。結果一半編輯辭職了。我的編輯不喜歡《金色筆記》,但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是出版社裡的其他人告訴過我的。

    然後,英國、美國、斯堪底那維亞半島的女權主義者發現了這本書,它於是成為了「女權運動的《聖經》」。這是一本由冷靜的頭腦精心架構起來的書,人們居然(在我看來)以歇斯底里的狀態閱讀它。我在瑞典遇到一個極端的例子,一個女演員走到我面前,對我說:「整本書我只讀了《藍色筆記》——噢,不,它是屬於我的,跟你毫無關係。」

    在德國和法國,這本書被擱置了十年,因為人們覺得它太激進了。當他們鼓足勇氣,終於將它付諸出版時,立刻大獲成功,而且被女權主義者採用。它在法國獲得了梅第奇翻譯小說獎。我在法國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的編輯是彼得·以色列,是個美國人。他告訴我,他第一次讀《金色筆記》時覺得怒不可遏,氣得把書從房間的一頭扔到另一頭,差點砸在他當時的女友身上。但後來他慢慢喜歡上了它,而且也多虧了他,這本書在法國才賣得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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