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53章 朗廷路W1 (6)
    我跟其他幾位“導師”在電話裡商量了之後,寫信向一個朋友討教。接下來的小故事足足相當於一場關於民族道德的講座。讓我們管這位朋友叫“約翰”吧。約翰的父親曾經因為三十年代的大蕭條而破產,因此約翰的童年生活堪稱風雨飄搖,但他還是上了私立學校。戰爭爆發,在一次看似偶然的情境下,他邂逅了學生時代的一位好友,那位好友問他,願不願意為自己的國家作出實質性的貢獻——而不僅僅是參軍,對方這樣暗示他。信不信由你,那人讓約翰去一個紳士俱樂部吃午飯,手裡拿上一份卷起來的《泰晤士報》。他根本沒有問約翰的政治傾向,其實約翰是個極左派,但這是否意味著他有一張黨員證,我不得而知。約翰在戰爭時期當了間諜,表現出色。但當時有很多像他這種背景的人在為安全機構服務,很多人是共產主義者或者共產主義的同路人。戰後,約翰成了英帝國的批評家,批評英國在各方面的帝國主義表現,而且成了非洲問題專家。我在“倡議結束殖民統制”運動中認識了他,我們是戰友。我想知道喬舒亞為什麼被盯上了。特務機關對一個不幸的黑人政治流亡者緊追不捨,用整箱整箱的錢去賄賂他,讓他的生活變得更加悲慘,這樣做對嗎?跟阿拉伯人有關的林林總總又是怎麼回事兒?

    約翰向一些可靠的人(間諜頭目們)咨詢這件事情,問他們該怎麼做。我收到一封信,估計是“拖拖拉拉部”[“拖拖拉拉部”:MinistryofCircumlocution,狄更斯在小說《小杜麗》中創造的詞匯,指英國的官僚部門。]的某個高級頭頭構思出來的。這封信什麼也沒說,一丁點都沒有,堪稱“無溝通”的典范。我把這封信保存了很多年,時不時拿出來讀一下,驚歎它的技巧。但在我多次搬遷的過程中,這封信給弄丟了。它的技巧相當於跟間諜行業相類似的領域中的這樣一封信:

    “你說警察一直在騷擾X街的那戶居民,但首先,我們在地圖上找不到X街,其次,你有什麼證據?我們沒找到任何可以支持你的指控的信息,你的指控無論如何都是一種不當的構陷。你知道,對這個國家的所有公民一視同仁,這是我們的政策,因為我們不可能專門以那樣的態度對待黑人公民,所以你的質詢仍然不能成立。”

    特工究竟為什麼把我們跟阿拉伯人聯系了起來,至今仍然是個謎。

    喬舒亞跟我一起吃午飯,我們一邊吃,一邊討論我們的偉大國家的林林總總,他說:“你是個好廚師,姑娘。我想讓你做我的女人。我不需要向你解釋非洲的政治,這多省事。”

    “但我已經有個男人了。”我說。

    喬舒亞大笑。他是個身材非常魁梧、很討人喜歡的男人,他會發自內心地開懷大笑,整個身體都隨著笑聲顫動。“那麼讓他卷鋪蓋走人,讓我取而代之。”他說。

    這種浪漫的邀請,他至少對另外兩個女參謀也提出過,都發生在同樣的場合(美美地用餐的時候),說的是同樣的話。

    沒過多久,我就見不到喬舒亞了,因為他完全卷入了流亡政治。但我確實去聽過他的演講——多棒的演說家!有王者之風!絕無僅有的懾人心魄的演說家。但接下來等待他的就是多年的流放,在他自己的國家裡流放,遠離一切美好、友善、愉快、優雅的事物,被關押在像月球一樣荒蕪的拘留營裡。他的遭遇證明了伊安·史密斯的敘述。

    我有一位特別值得一提的訪客。他是來自布萊頓的巫師,不知道為什麼,布萊頓一直是巫師們最偏愛的地方。他堅持說自己是個白巫師[白巫師:行善的巫師。]。他讓我一定要理解,巫師有好壞之分,而他是個男巫師,不是術士,因為術士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遇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需要跟一個處女發生性關系,以此來提高自己的靈性修行,但他找不到一個真正的處女——一個純潔無瑕、處女膜完好無損的姑娘。他找遍了英國的每個角落。我問:“但你是怎麼打聽的?難道是到處去問姑娘們,你的處女膜完好無損嗎?”“她們對自己的身體很無知,根本不知道處女膜是什麼。不,你不明白。如果你坦率誠懇地對一個人說話,他們就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你。我向她們解釋我的情況,她們會聽,然後我會問一些問題,但接著我就會看到,她們不是真正的處女。”他身材瘦削,膚色稍暗,頭發平平的,沒有顏色。

    他說起自己的困境時皺著眉頭,綠色的眼睛看向一邊,不看跟他談話的人(也就是我,幾個月裡面,我們已經聊了好幾次天了)。這是一個飽受折磨的男人。他從來不笑。上帝饒恕我,我居然在他面前大笑、微笑。他感到絕望,認為不可能在英格蘭找到真正的處女,於是去了愛爾蘭。他說,愛爾蘭姑娘對性抱著清新自然的態度,這種態度在英國已經消失了很久了。他在愛爾蘭的克萊爾縣找到了一個十四歲的處女。他想娶她,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讓她一定為他保持貞潔,因為按照法律,他們必須等到她十五歲才能結婚。他對她說:“不要放縱自己,把你的手拿開。這是個悲劇——姑娘們意識不到這一點——你們擁有一件珍寶;那是無價的珍珠,但你們對待就像它只是一塊肉。”多麼漫長的等待啊,他有一次到我這裡來時,向我抱怨(也許是兩次、三次),他坐在那兒,煩躁不安,一只膝蓋在顫動,手指撥弄著紐扣或領帶——他總是衣著得體,整潔體面。法律多麼愚蠢。女孩子應該一來月經就可以結婚。還是以前的人更明白事理。那時候女孩子十二三歲就結婚,這符合大自然的意圖。

    他總是很忙,他是巫師大會的召集人,而且在情感和魔法的各個方面對巫師進行指導。他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樣經常去愛爾蘭,繁重的巫師事務把他羈留在布萊頓,他讓自己最好的朋友去克萊爾縣去看她,讓她堅持住,時間正在過去,盡管非常緩慢,但用不了多久……然而,經典故事再次上演。他來看我,充滿怨憤和遭到背叛的感覺。“他不是巫師,不是我們中的一員,是否跟處女發生性關系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他甚至沒那麼認真,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場風流韻事,而且她明年就去上大學了。”

    處女並不是他惟一的癡迷。他想跟小女孩發生性關系:但他尋訪處女的舉動跟這個沒有關系,因為小女孩無助於他的靈性發展。“每個人都看能出來,小女孩們想要什麼。”他說。“即便是五六歲的小女孩都會站在那兒,指著她的噓噓給你看,扭動身子,想要它。好吧,如果她們想要的不是那個,又是什麼?”他發出質問,但眼睛從不直視我,總是看著別的什麼地方,有時看著一面牆,也許那上面有他投射的幻想,他用憤憤不平的聲音繼續說:“你看得出她們想要什麼,但如果碰她們一指頭,你就得進監獄。”

    我不知道後來他怎麼樣了。我從未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我有時候會想,那個哀傷的人現在至少有七十歲了,赤身裸體地在月光下跳舞之余,他還在英倫三島和愛爾蘭遍尋他的夢想嗎?“你是處女嗎?你願意為我保持貞潔嗎?”……你沒看出來嗎,如果你坦坦蕩蕩地跟人說這些事兒,她們都會理解。

    這裡存在著一個真正的難解之處。一般的看法認為,性解放始於六十年代。詩人菲利普·拉金說:“性,開始於1963年。”他這樣說的時候帶著諷刺,但人們引用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忘記了這一點。我遇到一些人,他們告訴我,他們在五十年代多麼壓抑,性讓他們多麼恐懼。當我把白巫師尋找處女的小故事告訴他們後,他們覺得難以置信。但在我的生活記憶中,從來沒有哪個時期,人們否認性,心中懷著禁忌,膽怯地在床邊逡巡。性行為在戰爭時期當然盛極一時,在戰時總是這樣。但那是浪漫的性關系,因為迫在眉睫的生離死別激起了浪漫的情感。到了五十年代,似乎每個人都熱衷於性。“那一定是你們倫敦的這群人。”對方這樣反駁我。“唉,如果六十年代的時候我還是風華正茂的年齡該有多好。我以前整天想的都是姑娘。”要不就是“整天想的都是男人”——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外省小說總是對它所屬的時代的精確描繪,但那個時代的外省小說並沒有記載性饑荒。

    整個事情對我來說是一個謎。有些事情只能是難解之謎。我只能這樣記錄:人們那時候像是過得很開心,歡樂不受到限制——如果“歡樂”這個詞在這裡恰如其分的話,但這個問題我會在後面談到。

    我的訪客當中,最意想不到的是亨利·基辛格。事情是這樣:魏蘭·楊[當時他是知名記者。](當時他還遠遠沒有成為肯尼特勳爵)已經成了美國左派和英國左派之間的聯系人,這也許是因為他頻頻見報,出現在奧爾德瑪斯頓游行的照片裡,沒有誰能抗拒這個有魅力的家庭:英俊的魏蘭,一位可愛的妻子,漂亮的孩子們,非常民主地跟大眾一起游行。亨利·基辛格想跟呼吁核裁軍運動的代表成員見面。大多數左派們都在為競選奔忙,但我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會為工黨游說拉票,為正義事業企求資助,我不會去街頭叫賣《新左評論》,也不打算發表演講(“左派往哪裡去?”、“英國價值幾何?”之類的題目)。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工作是寫作,你們不喜歡,也得把它咽下去。我在南羅得西亞的索爾茲伯裡已經為此跟有意見的人做過斗爭,那些人比倫敦這些人厲害多了。所以當時我有空見基辛格。

    作為新左派的代表,我不是特別合適,但我確實可以代表呼吁單邊核裁軍運動(但這種區別在美國人眼中顯得無足輕重,因為在他們看來,我們總歸都是共產主義者)。亨利·基辛格也許是德國後裔——因為從奇丑無比的水泥樓梯上冒出來、走進我的公寓的是個健康的德國年輕人——但他也是剃著板寸頭的朝氣勃勃的美國人,置身丑陋的背景中,他顯得過於魁梧、清新、神采奕奕。現在很難描繪出那次會面的氛圍,因為那個時代的氛圍已經消失殆盡。記錄過去的事情,總會遇到這種困難。其實陳述事實很簡單:發生了這個,還有那個;但剝除了當時的氛圍,很多行為(事實),無論是社會的,還是個人的,都像是徹頭徹尾的瘋狂。冷戰的聲音在英國已經沉寂了(主要是因為新一代年輕人覺得那很傻,而且不管怎麼說,冷戰從未給英國帶來致命的威脅),但在美國,冷戰的氣氛卻達到了頂點。因為政治原因離開祖國的美國人向別人描述美國發生的事情,英國的年輕人覺得難以置信。

    美國的共產黨組織一直很弱小,它的思想和感受沒有向外傳播很遠,但在歐洲,“每個人”都曾經是共產主義者,或者曾經生活在共產主義氛圍中。“曾經是共產主義者,現在不是了”,這在歐洲是正常現象,適用於你遇到的大多數人。但美國人從來不明白這一點。現在,當你翻閱聯邦調查局的埃德加·胡佛或者是中情局的阿格通的陳述,你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這些紳士們在跟風車打架,因為他們對普通的共產主義者的思想和行為一無所知。在今天看來,這是那個時代最觸目驚心的事實。一天天,一周周,胡佛和他的人馬、阿格通和他的手下跟共產主義敵人做斗爭,但如果真的有一個共產主義者站在他們面前,他們根本認不出來。歐洲存在著上千種不同形態的觀點、不同程度的體驗。在歐洲,如果你說“我不再是共產主義者了,因為‘肅反’……因為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協定……因為蘇聯入侵芬蘭……因為捷克斯洛伐克的公審……因為對柏林起義、匈牙利起義的鎮壓……”,每個人都會理解,這是一條受難之路[ViaDolorosa,指耶穌背著十字架走向刑場的道路。];但在美國人看來,一朝是赤色分子,就永遠是赤色分子。

    亨利·基辛格讓我想起在牛津的講座上見到的艾森克,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他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精力旺盛、決心堅定——也帶著謹慎和異議。在美國的報紙看來,整個呼吁核裁軍運動是一場共產主義運動。我告訴基辛格,只有一小部分參與者是共產主義者,但在他聽來這只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