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30章 沃裡克路SW5 (5)
    他陪我去買了唱片機和二十多張唱片,每張都有其獨特之處:爵士樂的標誌性作品,或者是某位大師的經典。我用了幾年的時間才領會到這是一套多麼完美的收藏。沒有一個沉浸在真正的爵士樂和藍調中的人,他(她)的感性不會發生一些變化。克蘭西知道這一點。他最擅長的就是當老師。他把改造、重塑他沿途遇到的每個有缺陷的靈魂視為己任。他帶我進入了爵士樂、藍調音樂的歷史,教我怎樣聆聽不同的樂器,怎樣分辨真偽,怎樣欣賞樂隊合奏的匠心,教我認識樂器的家族。他堅持認為,我應該像他一樣,只擁有最純正的趣味。後來,他不再指導我了,我不再用那麼苛刻的標準要求自己,也許會帶著一點負疚感去聽艾靈頓公爵、艾薩·凱特。

    我聽爵士樂,尤其是藍調音樂,聽了四年之久。它對我有什麼影響?如果說戰爭年代那種思戀、盼望、渴念、「你遠在他鄉」的音樂——《我含淚起舞》、《煙霧瀰漫你的眼》——讓我們每個人感染上浪漫愛情的傾向(其核心是不可企及的愛);那麼爵士樂,尤其是藍調音樂,則讓我們傾向於受苦,去領略失落的痛苦帶來的歡樂。我把事情過於簡單化了,對我而言,我聽比利·赫麗黛,貝西·史密斯,或者是大鳥[大鳥:查爾斯·帕克(CharlesParker)綽號。]那讓人心碎的薩克斯風的斷斷續續的抽噎,音樂伴隨著我的痛苦的時光,兩者在互相加強。青春期那豐富的、讓人沉醉的傷感有可能逐漸加深,最終變成危險的東西,變成毒藥。

    克蘭西向我傳授了一套美國工人階級關於榮譽的法則,但它一定是受到了俄國、東歐和猶太小鎮的工人的影響,不是嗎?克蘭西永遠確切地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從未聽說過這麼僵硬的行為法則。

    第一,如果一個朋友——即便只是一個熟人,甚至只是你聽說過的人——失業了,那麼幫他(或她)找工作就是你的首要義務。它高於一切,你要把它放在你的所有個人利益的前面。這是三十年代的失業留下的遺產。

    第二,無論何時何地,你都理所當然地恨警察。你永遠在警察面前維護你的朋友或同伴,關於警察的一切謊言都是好的,因為警察總是編造關於工人和窮人的謊言。克蘭西在美國南部各州遊蕩,從城鎮到城鎮,有時徒步,有時搭車,曾經被警察當成氓流逐出鎮子,載著他開出市區,把他扔下,或者把他關進監獄,把他當成各種罪行的嫌疑人。你只要說一句為警察辯護的話就證明你是中產階級,是敵人。

    第三,如果你的朋友、同志、妻子或朋友的女友到了窮途末路,你就要四處為他(或她)籌集錢和食物。

    第四,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一個人只要在逃亡、藏匿,你都要庇護他,幫助他藏身,不問他為什麼逃亡(當然,政治上的敵人不享受這樣的待遇)。我想這條原則一定是奴隸制時期的遺留——藏匿逃亡的奴隸。

    克蘭西對我的教育還包括他對倫敦的探索——倫敦那些骯髒貧苦的街區,因為他的本能把他引向那裡,彷彿只有在更低的深處,才能找到真理。比如,我從來不知道,在蘇荷區的一個街角每天都有人在那裡玩撲克,就在警察的鼻子底下。克蘭西缺錢的時候經常會去那裡碰運氣。他經常跟妓女們聊天。他對妓女的態度讓我十分惱怒——他把罪惡和貧困愈發地浪漫化,光輝化。當時的美國人全都對妓女著了迷,就彷彿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一個妓女也沒有。那時候,來見我的每一個美國人都會立即向我打聽哪裡可以找到姑娘們。我指點他們去蘇荷,姑娘們每天晚上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要麼就是貝斯沃特。但沒過多久,賣淫不合法了,於是我指點他們去報刊亭。

    克蘭西很快跟艾利克斯·雅各布斯交上了朋友,艾利克斯是個身材魁梧、很友善的年輕人,讓人一看就喜歡,他是將來組成新左派那些人中的一員,新左派當時還在誕生的過程當中。他說,他曾經有幾個月被迫躺在床上,什麼也不能幹,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事情。我不止聽到一個人這樣說。艾利克斯躺在床上是因為肺結核。他躺在療養院,每時每刻都在讀書,出院時已經在以憐憫的目光來回望自己無知的少年歲月。他是個記者,立志要寫作。這兩個年輕人在伯爵府、諾丁山門、蘇荷一帶轉悠,哪裡有事情去哪裡——犯罪、醜聞、抗議、「示威」——他們出入酒館、咖啡館、巴士站台、便宜的餐廳和正在四處開張的咖啡廳,他們看著穿梭的人群,不停地說話,傾聽,向權力部門報告一些小小的不平事件。

    他們都是局外人,置身這條不成文的法律之外:英國社會的兩大階層應該互不往來。克蘭西的美國口音和艾利克斯的工人階級口音(他每逢出去探險就故意誇張這種口音)讓他們能夠被我們所說的「平民」所接受。他們可以去像我這樣的人不能去的地方。當我還帶著羅得西亞口音時,我也可以去那裡,因為那種口音把我置於這個體系之外,但後來我的口音沒有了,按照英倫三島的規矩,人們開始按照我怎樣說話來判斷我。我在一個很意外的情境下發現我失去了我剛來英國時的自由。那是在德文郡,我朝著一家五金店走過去,看到店主在打量我。他站在過道裡,手放在髖部兩側,無疑在捉摸:她看上去像是他們,她的衣服……但又有點什麼東西看出不是完全像……他等著我開口。「你這裡有……」,不管我說了什麼,他的姿勢起了微妙的變化,他放下胳膊,然後說:「是的,夫人,如果你願意進來。」

    克蘭西和艾利克斯經常在一番巡遊之後像一陣風一樣回來,情緒高昂,一邊喝著咖啡,或者吃著飯,一邊把他們經歷的事情一股腦地告訴我。一些男孩和年輕人的圈子接受了他們,把他們兩人視為圈子裡的榮譽成員,這與他們的身份相符,因為他們倆已經離開了學校。當時孩子們離開中學的年齡是十五歲。這兩個男人跟這些「孩子們」互相認同,這些孩子都只受過一點教育,或者沒受過教育。除了在街上遊蕩之外,這些孩子跟他們毫無共同之處。他們身上洋溢著想要保護被欺凌的人的激情:我知道我正在目睹的是什麼,好吧——應該說是,我知道他們在邀請我分享什麼。一天晚上,他們帶來了一個年輕人,他在我這裡坐了兩個小時,在艾利克斯和克蘭西的鼓勵下講述自己的生活。他平時總會擔心自己說話纏夾不清,但他們對他的處境的理解讓他的表達比平常條理清晰得多。他對自己的父母沒有意見,但他不希望將來像他的父母一樣。

    他的教育是通過電影獲得的——電視的影響還沒有那麼大——電影拓寬了他的視野,他不想將就著(這是克蘭西常用的字眼,意思是勉強接受次好的東西)去過跟他父母一樣的生活。但他知道,他受到的教育不足以讓他進入更好的環境。他說他沒有工作,因為他不想接受現狀。但不久他就要找份活幹,因為他不想靠父母養活,然後他會結婚,娶一個像妹妹這樣的姑娘,一結婚,他就落入了陷阱。現在是他一生中僅有的一點自由時光,他趁現在還能享受的時候享受著它。一結婚,事情就這樣了,就結束了。

    換言之,他的想法跟他妹妹正好相反,他妹妹盼望婚禮,婚禮之後生活才開始——他是這樣說的。一周後,爆發了諾丁山門種族騷亂,年輕白人毆打黑人。在我這裡那麼明智地談論自己的生活的年輕人被捕了,很快就在老貝利法院接受庭審,我和克蘭西、艾利克斯一起去旁聽。他們確切地知道那天晚上的情況,因為他們當時就在那裡,一邊四處閃避,一邊觀看。我知道那天晚上的情況,因為他們把經過告訴我了。我們坐在擁擠的法庭裡,眼睜睜地看著警察說謊,證人說謊,辯護律師說謊,當然,被告為了保全自己也在說謊,但沒有用:他們被判入獄。我坐在那裡,看著陪審團,心想幸虧我不是陪審員,如果不是已經知情,我不可能分辨得出誰在說謊,誰沒有。

    克蘭西和艾利克斯繼續進行他們的研究,即便是在新左派成為一個社會單體、一個部落、其成員基本上只跟內部人打交道之後。一天,他們說他們發現了一個年輕姑娘,她被一個希臘餐館的老闆關了起來,他們要去營救她,然後把她送到我的公寓裡來。她是個亮麗豐滿、又有些體弱的美人,有一雙淒迷的藍眼睛。她十八歲,是那個希臘人的情婦。她說她的父母不喜歡她。希臘人有老婆和孩子。他白天把她關在一間屋子裡,不讓她出來。她覺得無聊,她說。她怕他,她說。

    克蘭西和艾利克斯似乎相信,我要做的只是對她說:「現在好了,姑娘,振作起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因為無論我說什麼,無論怎麼說,我的話在她聽來都是這個意思。雖然她不是特別聰明,不像那個正在什麼地方服刑的年輕人,但她確實明白這一點:她不會嫁給一個像她爸爸那樣乏味的男人,一輩子給他當奴隸。但她現在又在做什麼,不是在給希臘人當奴隸嗎?我這樣問她,但她只是微笑——她那慵懶的、近乎無知的微笑。我看得一清二楚,她之所以同意跟這兩位青年英雄逃出來,是因為在她聽來,他們在向她允諾一個未來。

    散發著迷人光彩的未來,時髦優雅的人,跟這位著名作家(他們是這樣向她說起我的)一起度過激動人心的時光。她向我暗示她想成為模特,成為電影明星。我讓她失望了。她指著那些印著我的名字的書,問這些書是不是我寫的。我說是,她盯著我,滿腹疑惑:既然這樣,你的日子怎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沒有住在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地方?克蘭西和艾利克斯到底答應了她什麼?好像是生活的全面改善、提高和啟蒙。他們會躥到我這裡來,看看事情的進展,看到我們在廚房一起喝著茶,閒聊。我們有時喝烈性一點的東西——她喜歡喝點杜松子酒,或者是甜酒。她習慣於晚上跟希臘人出去,跟他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喝酒。

    她隨便穿我的衣服,因為她一件衣服也沒帶。她把她考慮要穿的衣服推到衣櫃一邊,看不上其他的,然後把自己打扮起來。那時候我經常穿黑衣服。「你的行頭為什麼全是黑的?」克蘭西問過同樣的問題,我當時的回答時:「顯然,我在哀悼我的生活。」但是對她,我說:「因為黑色適合我。」她給我穿上一件紅襯衫,一件白的,試了一件又一件,她說我說的沒錯,我應該穿黑的,但她覺得我的口紅……她用她的化妝品給我化了妝,然後搖了搖頭說,是的,我應該保持原樣。她對我和我的衣服的進行檢閱時絕對全神貫注。但檢閱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她覺得乏味了。她等著有什麼事情發生。

    克蘭西和艾利克斯來了,她——有些難為情地——問他們,他們把她帶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他們說,她沒有想過要去上學,獲得這種或那種證書,甚至也許能去上大學嗎?他們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當女人發現男人連顯而易見的事情都看不出來時的那種不可思議。她坐在那裡,穿著我的櫻桃紅的長禮服——她跟我在一起的那十天,那身禮服幾乎從不離身——抽著煙,他們欣賞著她的胸部,因為她讓禮服敞開到腰際,白皙的膝蓋從櫻桃紅的褶皺中露出來。她說她沒想過去學校,沒有。那麼,他們說,多麗絲會去打聽一下當髮型師的事情。「她們掙多少錢?」她沒精打采地問,漂亮的藍眼睛因為厭倦而變深了。

    她個子太矮,當不了模特,差了幾英吋。問她想不想當文胸和內衣模特。她說,她覺得她的迪米特裡是不會允許她這樣的。她不想讓他不高興。他說他最近就會娶她的。好吧,也許他會的;奇跡也是有的。是的,她確實喜歡他。她喜歡稍稍地挨點打——「他從來不會打出印子來,萊辛太太。不要以為他會那樣」——然後被扔到床上。有一天,她沒有從她的房間裡下來,她平時都是大約中午下來,當我上樓時,我發現我的禮服長裙放在床上,她已經把床整整齊齊地理好了,像個好姑娘一樣,枕頭上有一張紙條:「很感謝。不會做任何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哈哈。」就這樣,她回她的希臘人那裡去了,以後怎麼樣,沒有人知道。現在她一定是個肥胖的染了頭髮的老女人,沒準是個酒鬼,想到這些讓人覺得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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