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34章 季 羨 林
    季羨林先生是中外知名的學者。知名,這名確是實之賓,與有些人,捨正路而不由,也就真像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不同。可是這實,我不想說,也不能說,因為他會的太多,而且既精且深,我等於站在牆外,自然就不能瞥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不過退一步,不求美,不求富,我也不是毫無所見。就算是概貌吧,大致有三個方面。一是語言,他通很多,母語即漢語之外,世上通行的英、法、德之類也可不在話下,他還通早已作古的梵語和吐火羅語。另一個方面可以算做重點,是研究、翻譯有關印度的經典著作。這方面,他用力最多,貢獻最大。說大,還有個理由,是這類必須有為學術而獻身的精神始能從事的工作,很少人肯做,也很少人能做。還有一個方面是他興趣廣泛,有時也從象牙之塔裡出來,走向十字街頭,就是說,也寫雜文,甚至抒發幽情的散文。

    方面這樣廣,造詣這樣高,成就這樣大,我這裡是想說閒話,只好躲開沉重的,另找點輕鬆的。這輕鬆的是自從我們成為不遠的鄰居之後我的見聞。北京大學校園(雅稱為燕園)內東北部有六座職工宿舍樓,結構一樣,四層,兩個樓門,先為黃色,1976年地震後修整變為白色。五座在湖的東部,由南向北排列;一座單干,在湖的北部偏西。我女兒住東部由北向南的第二座,我自70年代中期到那裡寄居。其時老北大時期即任數學系教授的申又棖先生住湖北部那座樓,我們有來往。

    地震以後不久,申先生因病逝世,申夫人遷走,房子空出,大約是80年代早期,季先生遷來。我晨起沿湖濱散步,必經季先生之門,所以就成為相當近的鄰居。可是我不敢為識荊而登門,因為我據以推斷的是常情,依常情,如季先生名之高,實之重,也許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吧?就是經過同事兼老友蔡君的解釋,我還是沒有膽量登門。蔡君也是山東人,與季先生是中學同學,每次來看我,總要到季先生家坐一會兒。我本來可以隨著蔡君去拜訪,仍是常情作祟,有意而終於未能一鼓作氣。蔡君才也高,而舉止則慢條斯理,關於季先生,他只說中學時期,英語已經很好。這就使我想到天之生材,如季先生,努力由己,資質和機遇,總當歸諸天吧?

    結識之前,有關季先生的見聞,雖然不多,也有值得說說的。用評論性的話總而言之,不過兩個字,是「樸厚」。在北京大學這個圈子裡,他是名教授,還有幾項煊赫的頭銜,副校長、系主任、研究所所長,可是看裝束,像是遠遠配不上,一身舊中山服,布鞋,如果是在路上走,手裡提的經常是個圓筒形上端綴兩條帶的舊書包。青年時期,他是很長時期住在外國的,為什麼不穿西服?也許沒有西服。老北大,在外國得博士學位的胡適之也不穿西服,可是長袍的料子、樣式以及顏色總是講究的,能與人以瀟灑、高逸的印象。季先生不然,是樸實之外,什麼也沒有。

    語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季夫人也是這樣,都市住了多年,還是全身鄉里氣。為人也是充滿古風,遠近鄰舍都稱為季奶奶,人緣最好,也是因為總是以忠厚待人。與季夫人為伴,家裡還有個老年婦女,據說是季先生的嬸母,想是因為無依無靠吧,就在季先生家生活並安度晚年了。總之,單是觀察季先生的家(包括家內之人),我們的印象會是,陳舊,簡直沒有一點現代氣息。室內也是這樣,或說更是這樣,牆,地,以及傢俱,陳設,都像是上個世紀平民之家的。唯一的不同是書太多,學校照顧,給他兩個單元,靠東一個單元裝書,總不少於三間吧,架上,案上,都滿了,只好擴張,把陽台封上,改為書庫,書架都是上觸頂棚的,我隔著玻璃向裡望望,又滿了。

    大概是80年代前期,不記得由誰介紹,在季先生家門口,我們成為相識。以後,我清晨散步,路過他家門口,如果趕上他在門口,就打個招呼,或者說幾句閒話。打招呼用和尚的合十禮,也許因為,都覺得對方同佛學有些關係。閒話也是走熟路。消極的是不沾學問的邊,原因,我想少一半是他研究的那些太專,說,怕聽者不懂,至少是沒興趣;多一半仍是來於樸厚,講學問,掉書袋,有炫學之嫌,不願意。再說積極一面,談的話題經常是貓。季先生家養三隻貓,一對白色波斯貓和一隻灰白相間的本地貓。據說,季先生的生活習慣是早睡早起,清晨四時起床就開始工作。到天大明的時候,他有時到門外站一會兒,一對波斯貓總是跟著,並圍著兩腿轉,表示親熱。看來季先生很喜歡這一對,不只一次向我介紹,波斯貓,兩隻眼,有的顏色一樣,有的顏色不一樣,他家這兩隻,有一隻,兩眼的顏色就不一樣。起初,我以為季先生到門外,是因為愛貓,怕被偷,所以「放風」的時候看著。後來有不少次,我看見貓出來,季先生卻沒有跟著。貓戀人,我招招手,就也向我走來,常常是滿身土,因為剛在土地上打幾個滾。我這才明白,原來季先生並沒有在貓身上費過多的心思。

    他的事業是學問,擴大些說,是為文化;熱心傳授,也是為社會上野成分的減少和文成分的增加。所有這方面的情況,要由門內人作為專題介紹。我無此能力,只好根據我的一點點見聞,說說他的為人,仍是有關樸厚的。先說一件由聞而來的,是某一次開學。新生來校,帶著行李在校門下車,想去幹什麼,行李沒有人照看,恰好季先生在附近,白髮,蒼老,衣著陳舊,他推斷必是老工友,就招呼一下,說:「老同志,給我看一會兒!」季先生說「好」,就給他看著。直到開學典禮,季先生講話,他才知道認錯了。季先生就是這樣,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超過一般人,所以不論什麼人,有所求,只要他能做並且不違理的,他都慨然應允,而且立刻就辦。

    舉一次使我深受感動的事為證。是不久前,人民大學出版社印了幾個人的小品,其中有季先生和我的。我有個熟小書店,是一個學生的兒子經營的,為了捧我之場,凡是我的拙作,他都進一些貨。愛屋及烏,這次的系列小品,他每種都進一些貨。舊潮,先秦諸子,直到《文選》李善注,因為其時沒有刻印技術,也就沒有「簽名本」之說。有刻印技術之後,晚到袁枚的《隨園詩話》,顧太清的《東海漁歌》,也還是沒有簽名本之說。現在是舊潮換為新潮,書有所謂簽名本,由書店角度看利於賣,由讀者角度看利於收藏。於是而有簽名之舉,大舉是作者亮相,到書店門口簽;小舉是作者仍隱於蝸居,各色人等(其中有書商)叩門求籤。

    我熟識的小書店當然要從眾,於是登我門,求籤畢,希望我代他們,登季先生之門求籤。求我代勞,是因為在他們眼裡,季先生名位太高,他們不敢。我拿著書,大約有十本吧,去了,讓來人在門外等著。叩門,一個當小保姆的年輕姑娘打開門,我搶先說:「季先生在家嗎?」小保姆的反應使我始則吃驚,繼則感佩。先說反應,是口說「進來吧」,帶著我往較遠一間走,到大敞的門,用手指,同時說:「不就在這裡嗎!」這話表明,我已經走到季先生面前。季先生立著,正同對面坐在床沿的季夫人說什麼。再說為什麼吃驚,是居僕位的這樣侍候有高名位的一家之主,距離世間的常禮太遠。說到常禮,我想到一些舊事。只說兩件,一聞一見。先說聞,是有關司馬光的軼事:

    司馬溫公有一僕,每呼君實(司馬光字君實)秀才(稱家中年輕人),蘇子瞻教之稱君實相公。公聞,訊之,曰:「蘇學士教我。」公歎曰:「我有一僕,被蘇子瞻教壞了。」(《宋人軼事彙編》引《東山談苑》)

    再說見,是50年代前期,我同葉恭綽老先生有些交往。葉在民國年間是政界要人,晚年京華息影,還保留一些官派,例如我去找,叩門,應門的是個老僕人,照例問:「您怎麼稱呼?」通名以後,不說在家不在家,只說「我給您看看」。問過之後,再到門口,才說「您請進」。這常禮由主人的名位和矜持來,而季先生,顯然是都不要,所以使我由小保姆的直截了當不由得想到司馬溫公的高風,也就不能不感而佩之。言歸正傳,是見到季先生,說明來意,他毫不思索就說:「這是好事。那屋有筆,到那裡簽吧。」所謂那屋,是東面那個書庫。有筆的桌上也堆滿書,勉強擠一點地方,就一本一本寫,一面寫一面說:「賣我們的書,這可得謝謝。」簽完,我說不再耽擱,因為書店的人在門外等著。季先生像是一驚,隨著就跑出來,握住來人的手,連聲說謝謝。來人念過師範大學歷史系,見過一些教授,沒見過向求人的人致謝的教授,一時弄得莫知所措,嘴裡咕嚕了兩句什麼,抱起書跑了。

    以上說的都是季先生樸厚的一面。樸厚與有深情有密切關係,所以他也常常寫抒情的小文。不久前看到一篇,題目以及刊於何處都記不清了。但內容還記得,是寫住在他樓西一個平房小院的一對老夫婦。男的姓趙;女的德國人,長身駝背,前些年常出來,路上遇見誰必說一聲「你好」。夫婦都愛花木,窗前有茂密的竹林,竹林外的湖濱和東牆外都辟成小園,種各種花草。大約是一年以前,男的得病先走了。女的身體也不好,很少出來,總是晚秋吧,季先生看見她採花子兒,問她,知道是不願意挫傷死去的老伴的心願,仍想維持小園的繁茂。這種心情引起季先生的深情,所以寫這篇文章,表示讚歎。與季先生的學術成就相比,這是世人較少注意的一面,但至少我以為,份量卻並不輕,因為,就是治學的冷靜,其大力也要由情熱來。

    這樣,季先生就以一身而具有三種難能: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三種難能之中,我以為,最難能的還是樸厚,因為,在我見過的諸多知名學者(包括已作古的)中,像他這樣的就難於找到第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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