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33章 啟  功 (2)
    人以佳紙囑余書,無一愜意者。有所珍惜,且有心求好耳。拙筆如斯,想高手或不例外。眼前無精粗紙,手下無乖合字,胸中無得失念,難矣哉。

    我們看了,都會感到這是金針度人,可是參,何時能參透呢?啟功先生以書法名世,或說驚世,而單單在這方面他最難瞭解,正所謂不可量也。

    還有個不可量是他所謂「韻語」,想瞭解他的為人,更不可不看。不知道由於人性還是由於習慣,或人性兼習慣,詩詞所寫多是人的內心深處。於是居常隱的就會成為顯,即使是影影綽綽的。又於是寫《〈啟功韻語〉讀後》,我就特別有興趣。這裡又談他的韻語,雖然新加上他的絮語,想了想,我還是沒有什麼新意見。但抄舊的,就說是自己的,也會引來偷懶之譏,所以還是來個新瓶子裝舊酒。可說的不少。先說板著面孔的,是:一、他大寫其俳諧體,所得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為自己畫了最逼真的像;另一方面是可以穩拿「前無古人」這頂桂冠。還有二,是以口語甚至俗語入有格律的詩詞,可以為胡博士的《白話文學史》增添一宗寶貴的財富,可惜這位博士30年前見了上帝,不及見之了。接著說畫像,也會遇見難題,是一些熟人所習見,面團團,嘻嘻哈哈,不玩笑不說話,於是表現為韻語的徘諧嗎?我在拙作「讀後」裡就曾推想,恐怕背後或深處還有東西,那是莊子的「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怎見得?有詩(廣義,即韻語)為證:

    古史從頭看。幾千年,興亡成敗,眼花繚亂。多少王侯多少賊,早已全都完蛋。盡成了,灰塵一片。大本糊塗流水賬,電子機,難得從頭算。竟自有,若干卷。  書中人物千千萬。細分來,壽終天命,少於一半。試問其餘哪裡去?脖子被人切斷。還使勁,齦齦爭辯。簷下飛蚊生自滅,不曾知,何故團團轉。誰參透,這公案。(《啟功韻語》卷二《賀新郎》詠史)

    這是看透一切,或用佛家的話說,萬法皆空。空,也就兼能破我執,也有詩為證: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同上書卷三《自撰墓誌銘》)

    像這樣字面輕鬆而內容沉重的,「韻語」裡隨處可見。礙難多抄,又捨不得,只好換個地方,再來一首:

    老妻昔日與我戲言身後況。自稱她死一定有人為我找對象。我笑老朽如斯那(哪)會有人傻且瘋,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賭下輸贏賬。我說將來萬一你輸賭債怎生還,她說自信必贏且不需償人世金錢塵土樣。何期辯論未了她先行,似乎一手壓在永難揭開的寶盒上。從茲疏親近友紛紛來,介紹天仙地鬼齊家治國舉世無雙女巧匠。何詞可答熱情洋溢良媒言,但說感情物質金錢生理一無基礎只剩鬚眉男子相。媒疑何能基礎半毫無,答以有基無礎棟折梁摧樓閣千層夷為平地空而曠。勸言且理庖廚職同傭保相扶相伴又何妨,再答伴字人旁如果成絲只堪絆腳不堪扶頭我公是否能保障。

    更有好事風聞吾家斗室似添人,排闥直衝但見雙床已成單榻無帷幛。天長日久熱氣漸冷聲漸稀,十有餘年耳根清淨終無恙。昨朝小疾診療忽然見問題,血管堵塞行將影響全心臟。立呼擔架速交醫院搶救細檢查,八人共抬前無響尺上無罩片過路穿街晾盤兒槓。診療多方臂上懸瓶鼻中塞管胸前牽線日夜監測心電圖,其苦不在側灌流餐而在仰排便溺遺臭雖然不盈萬年亦足滿一炕。忽然眉開眼笑竟使醫護人員盡吃驚,以為鬼門關前閻羅特赦將我放。宋人詩雲時人不識余心樂,卻非傍柳隨花偷學少年情跌宕。床邊諸人疑團莫釋誤謂神經錯亂問因由,鄭重宣稱前賭今贏足使老妻親筆勾銷當年自詡鐵固山堅的軍令狀。(《啟功絮語·賭贏歌》)

    歌洋洋六百言,也通篇抄,是有所為,為「奇文共欣賞」。欣賞什麼?說我自己的,浮面是笑,再思就如入寶山,發現世間稀有的。其實也不難說,是如他的多種所能,一般人辦不到。不只一般人,連禪宗典籍「道婆燒庵」公案裡那位庵主也辦不到,因為二八女子抱定,他說「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是還在掙扎,「斷百思想」;啟功先生則「十有餘年耳根清淨」,可謂已經是悟之後的境界。這境界,我有時想,與他的書法相比,也許應該評價更高吧?這更高,是隱藏在他的俳諧之後的,所以面對他,或面對他的有些著作,只看見嘻嘻哈哈,就只是淺嘗,甚至說會上當。俳諧後也常常是更多的嚴肅。這嚴肅,有時也會挑簾出場,如下面的兩首就是這樣:

    金台閒客漫扶藜,歲歲鶯花費品題。故苑人稀紅寂寞,平蕪春晚綠淒迷。觚稜委地鴉空噪,華表干雲鶴不棲。最愛李公橋畔路,黃塵未到鳳城西。(《啟功韻語》卷一《金台》)

    苔枝依舊翠禽無,重見華光落墨圖。寄語詞仙姜白石,春來風雪滿西湖。(《啟功書法作品選》第119頁題自畫梅花)

    像這樣的詩,正如我過去所曾說,是一旦正襟危坐,就不讓古人了。

    韓文公有句雲,「餘事作詩人」,所以介紹啟功先生,更要著重談大節。大節為何?開門或下樓,待人諸事是也。這就更多,只想談一些見聞。其一是對陳援庵(名垣,史學家,曾任輔仁大學校長,別署勵耘書屋)先生,或口說,或筆寫,他總是充滿敬佩和感激之情,說他的「小」有成就,都是這位老先生之賜。這當然不是無中生有,但實事求是,我覺得,推想許多人也會這樣想,說「都是」,就未免言過其實。可是多年以來,直到他的聲名更多為世人所知的時候,他總是這樣說,也總是這樣想。是不實事求是嗎?非也。是他的「德」使他銘記一飯之恩,把自己的所長都忘了。這種感情還有大發展,是近些年來,他的書畫之價更飛漲,賣了不少錢,總有幾十萬美元吧,他不要,設立獎學金,名「啟功獎學金」,合情合理,可是他堅持要稱為「勵耘獎學金」。這獎學金,陳援庵先生健在的時候無從知道,如果泉下有知,微笑之後,也當泣下沾襟吧?

    其二,由樓名的「浮光掠影」說起,這也是謙遜,推測本意與「雲煙過眼」不會差多少。雲煙過眼,是見得多,也可以兼指多所有。與項子京之流相比,啟功先生自然是小戶,但因為眼力高,時間長,碰巧(據我所知,他不貪,也就不追)流入先則道場後則紅樓的,精品或至精品也不少。其中一些我見過,只說一兩件印象最深的,一大條幅查士標的山水,題字占面積的一半以上,雍正御題「玉音」賞田文鏡的青花端硯,都是罕見的珍品。他看這些像是都無所謂,隨手來,隨手去,最後索性「掃地出門」,都捐獻給可以算做他的故土的遼寧博物館。我的見聞中有不少迷古董的,像他這樣視珍奇為身外物的,說絕無也許太過,總是稀有吧。

    其三,想到秀才書驢券,字已滿若干頁,總當說點更切身的,以便終篇。這是想以我同他的多年交往為紙筆,為他畫個小像。我有幸,與曹家琪君在同一學校當孩子王,曹君原是啟功先生的學生,不久就上升為可以相互笑罵的朋友,他爽快熱情,與我合得來,本諸除室中人以外都可以與朋友共之義,他帶著我去拜識啟功先生。其時啟功先生住鼓樓西前馬廠,所以其後我的歪詩曾有句云:「馬廠齋頭拜六如(唐寅,亦兼精書畫),聲聞勝讀十年書。」這後一句寫的是實情,因為見一次面,他的博雅、精深和風趣就使我大吃一驚。不久他遷到鼓樓東黑芝麻胡同,我住鼓樓西,一街之隔,見面的機會更多。總是晚上在他的蘭堂,路南小四合院的南房。靠東兩明是工作室,有大的書畫案;西一暗是臥室,閒坐閒談多是在這一間。他的未嫁的姑母還健在,住西房,他的夫人不參與閒談之會,或在外間,或往西房。夫人身量不高,(與我們)沉默寡言,樸實溫順,女性應有的美都集在性格或「德」字上,不育,所以啟功先生在《自撰墓誌銘》中說「並無後」也。

    還是談晚間之會,我只是間或到,必到的有曹君家琪,因面長,啟功先生呼之為驢,有馬先生煥然,啟功先生小學同學,也是寡言,可是屁股沉,入室即上床,坐靠內一角,不到近三更不走,有熊君堯,寄生蟲學家。所以啟功先生有一次說:「到我這兒來的都是獸類,有驢,有馬,有熊,有獐(明指其內弟章五);您可不在內。」這顯然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筆法,我一笑,說在內也好。現在回頭理這些舊賬幹什麼呢?是因為不很久之後,大局變為,也要求,「車同軌,書同文字」,先是我成為自顧不暇,接著啟功先生成為「派曾右」,其後又遷到西城他內弟的住處小乘巷,遠了,想到北城獸類歡聚之事,不禁有「勝地不常,盛筵難再」之戚。

    且說那時期我正編一種內容為佛學的月刊,啟功先生曾以著文的實際行動支持,署名「長慶」,想是因為唐朝元白二人詩文結集都用這個名字。其時他不似現在之忙,正是揩油的好機會,記得曾送去真高麗紙一張,一分為二,畫兩個橫幅,一仿米元暉,一仿曹雲西,受天之祜,經過文化大革命,今尚存於篋中。說到揩油,這大概是揩油之始。其後,60年代到70年代,他在小乘巷,送走了夫人,美尼耳病常發作,80年代遷往西北郊師範大學小紅樓,更遠了,可是我還是緊追不捨。為什麼?主要是為揩油,連帶的是還沒有忘「聲聞勝讀十年書」。感謝他有寬厚待人的盛德,總是有求必應,如果所寫之件不面交,有時還附個小札,說「如不合用,再寫」。近幾年來,揩油的範圍還不斷擴張,說個最大的,是求寫序文。他仍是有求必應,送去書稿,有時間看,寫;沒時間看,也寫。

    寬厚的表現還有「意表之外」的,太多,只說兩件,算做舉例。一件是我的拙作《負暄瑣話》印成之後,托人送去,正心中忐忑待棒喝,卻接到誇獎的信,其中並有妙語「摸老虎屁股如摸嬰兒肌膚」,「解剖獅子如解剖虱子」云云。如果沒有這老虎和獅子,我也許就沒有勇氣寫續話和三話了吧?另一件是一次登上浮光掠影樓,見室內掛一王鐸草書條幅,稀有之精,一面看一面讚歎。他說是日本影印台灣故宮的。說著,取來竹竿,挑下,卷,說:「您拿走。」我推辭不得,只好接受,謝。——應該更重謝的是他不得不答應,入我這本拙作,站在67名之前,當排頭。如此恩重如山,而我曾無一芹之獻,如何解釋?是他什麼都有,而我是連一芹也沒有。勉強搜羅,也只是祝他得老天爺另眼看待,心臟不健,健了;血壓不低,低了,越活越結實。然後我就可以多受教益,多得幾次開口笑,還有一多,更不可忘,是繼續揩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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