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31章 怪 物 老 爺
    明遺民張宗子(岱)作有《五異人傳》(見《瑯嬛文集》),我讀了不只一次。比他稍晚的張潮編《虞初新志》,收記人的文章不少,其中不乏出類拔萃、可歌可泣的,但夠得上「異」字的不多。我想原因大概有兩個。一是孔子說的「性相近也」,人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管著,即使有孫悟空的淘氣之習,也很難跳出如來佛的手心。二是間或有人想跳,或進一步真正跳了,形跡未必能夠像漢朝楊王孫堅持裸葬那樣顯著,而世間又不大有張宗子那樣的好事之人,於是就可以留名而竟至沒有留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真是太可惜了。為了亡羊補牢,也因為願意東施效顰,長時期以來,我用力從記憶中搜索,想也拼湊一篇,或者名為《後五異人傳》,可是由於孤陋寡聞,竟是怎麼也湊不上。不得已,只好退讓,損之又損,有時想,就是找到一位也好,總可以慰情聊勝無。翻箱倒櫃,最後決定拉故鄉的一位來充數。與張宗子筆下的五異人比,這也許是小巫見大巫,但他有群眾撐腰,即公推為「怪物」,也總當不完全是出於我個人的偏愛了。可惜的是只找到這一位,又事跡不顯赫,稱為「傳」,有誇大之嫌,只好借他的諢名為題,曰「怪物老爺」。

    且說我的家鄉是個窮苦的小村,雖然離京城不很遠,卻連住神鬼的關帝廟和土地廟都不夠氣派。即以清朝晚年而論,不要說沒出過范進那樣的孝廉公,就連我的啟蒙老師,劉階明先生那樣的諸生也沒有。可是辛亥年長江一帶的槍炮聲震撼了神州大地,由夏禹王開始家天下的專制體制變為共和,村裡也發生了大變化。科舉早停了,可是出了個比孝廉公還大的人物,那是由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姓石名傑,不久就做了西北某軍的營長,其後還升到師長。那時候不管是誰,飛黃騰達之後,都是裝束是民國的,思想以及生活習慣還是皇清甚至朱明趙宋的。依照這種思想和生活習慣,這位石公也是在外娶如夫人,在家建祠堂,購置田產,並變土屋為磚瓦房。家中有弟弟兩位:一胞,就是本篇的主人公怪物老爺;還有一堂,可不在話下。家務事可以從略,總之,過了些年,在外做官的石公不再來家鄉,家裡二位令弟獨佔財產,分了家,一個人磚瓦房一所,地,總有百畝上下吧。專說怪物老爺,名石俠,據說也曾受到乃兄的提攜,到西北任什麼職,可是不久,乃兄就發現他既懶怠又無進取心,於是量材為用,放還,在家過飯來張口的生活了。

    先說這諢名的由來。怪物,意思近於「奇人」。村裡人多數是文盲,少數是准文盲,不會文謅謅。如果會文謅謅,那也許就要由《莊子》那裡借個古雅的,叫他「畸人」,其含意,依照《莊子》是「畸於人而侔於天」。但村裡人不會同意,原因主要不是沒念過《莊子》,而是認為不合於流俗就是「怪」,不管天不天。怪後加「物」,如果也根據文謅謅,待人接物,物就是人,似乎沒有貶斥之意。可是村裡人又不會同意,因為在他們心目中,物就是物,不能與人為伍。總之,這怪加物,是不合常規的論斷加遠遠避開的情緒。很明顯,意思是偏於貶或完全貶的。貶之後加「老爺」,尊稱,為什麼?原因有二:一是在村裡占壓倒多數的石姓家,他碰巧輩數最高,在自己一支裡排行最末(家鄉習慣稱最後生的為老兒子或老姑娘);二是那還是男不穿短服、女不穿高跟的時期,人不敢輕視舊傳統,何況他還有較多的房地產,所以縱使道不同,也還是以禮待之。因為外重禮而內歧視,這怪物老爺的稱呼就不能不帶點靈活性,其表現為:背地裡用全稱或略去後一半,當面就藏起前一半,只用後一半。

    我由20年代中期起到外面上學,同這位怪物老爺交往不多,些微的所知,絕大部分是耳聞的。先說總的。鄉村人自然都是常人,依古訓或信天命,要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勤苦勞動,省吃儉用,以期能夠,消極是不饑寒,積極是家境和子孫蒸蒸日上。怪物老爺正好相反,是只管今天,不問明天;只管自己,不問子孫。他自己的所求是什麼呢?可惜我沒有聽過他的有關人生哲理的高論(如果有),只能說說表面現象,那非常簡單,是吃得好,睡得足。這像是享樂主義或快樂主義,如漢高祖的呂後所主張,人生短促,要自求多樂。但又不盡然,因為常見於記載的聲色狗馬,他並不在意;還有,呂後要權,他不要。像是也不能說是利己主義,因為他雖然有楊朱的一面,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卻又有陳仲子的一面,一介不取於人。勉強說,或者較近於老子的「甘其食,美其服」。但也不全是,因為他只要前一半,至於服,是不美到什麼程度他也不在乎。就這樣,他的行徑甚至思想是四不像,所以確是名副其實的怪。

    怪的表現,如果鉅細不遺,大概就會說不盡。所幸我知道得不多,可以只說一點點,是家門之外,市井上傳為笑談的。一種是,每天中午一定到村東一里的鎮上,進飯鋪去吃,據說經常是肉餅。自己買肉一斤,走入飯鋪,交給鋪主,照例要叮囑一句:「多加油!我就不怕好吃。」鋪主暗笑,卻不能不用心做,因為都清楚他的底細,軍官的老弟,有財產且肯花,尤其重要的是如他自己所說,「不怕好吃」,當然就不能忍耐不好吃。一種是買點心,據賣的人說,要先掀開裝點心的缸的缸蓋看,如果中意,就自己一塊一塊往外拿,拿一塊,吹一下,然後放在秤盤上。也是賣的人說,主顧成百成千,只有他有這個特權,因為他是怪物,如果一視同仁,就不能拉住這個主顧;並且,看看他那挑一塊吹一下的樣子也頗有意思;還有,日子長了會發現,他為人是挺好的,認真,公道,對人沒有壞心。

    就這樣,吃,睡,不事生產,自然年年要虧損。大概是由20年代後期起,就用賣田產的辦法補虧損。零星賣,虧多少賣多少。積少成多,到40年代後期土改時候,他閉門家中坐,福從天上來,竟取得一頂貧農的帽子。有這頂帽子,與他那位不甘其食的戴上地主帽子的堂兄相比,地位真是天淵之別了。他照樣可以悠閒自在。可是田產,推想必是所餘無幾了。還有一件不知由他看來是喜還是憂的事,是經常為他的怪而起急的老伴先他而去。這樣過了不很久,萬象更新,田產,即使還有一些也不能換錢了。甘其食的辦法只剩下拆房,用磚瓦木料為資本。他像是也能深思熟慮,也許家中無人為巧婦之炊也是個原因,於是他減縮,改為和尚過午不食的辦法,每天只吃一頓午飯。仍到鎮上飯鋪去,還叮囑「我就不怕好吃」嗎?不知道。只知道為了節流,把臥在土炕上的時間拉長。不能入睡,就睜眼注視殘破的紙窗,因為已經不再有人糊,他是決不會幹這類事的。總之,至少由旁觀者看,他雖然能忍,總是沒落了。

    其時我年高的母親還在家鄉住,我有時要回去看看。到家鄉,因為與這位怪人是近鄰,總要去看看他。村裡人告訴我一條禁戒,是他泡茶,不讓不要喝,否則他就把一壺都倒掉。我注意這一點,總是因為我是稀見之客吧,他沒有一點傲慢的樣子,因而這一條禁戒也就無從證實。但我想,這類怪習氣是不會無中生有的,為什麼會這樣呢?一種可能的解釋是他頭腦中還有雅俗之別。但他沉默寡言,——寡言,正可以證明他還是有所思,或有所見。如果竟是這樣,他的所思或所見是什麼呢?他不說,自然無法知道。只是有一次,他不只開了口,而且說了一句既幽默又尖刻的話,是食物艱難的時期,三幾個人在街頭閒談,其中一個重述聽來的話,是「不會讓一個人餓死」,他緊接著重複一遍,可是「一」字的聲音長而重,聽的人都苦笑了一下。

    這證明他不是無所思,無所見。我總想知道,他的生活表現,村裡人公認為怪的,是不是也來于思和見。如果竟是來于思和見,那他的思想深處,總當藏有比《紅樓夢》中《好了歌》更為深沉的東西吧?如果竟是這樣,那就與常人相比,他名雖然是怪物,實質也許竟是膽大的叛逆。逆什麼?是逆天命。常人,絕大多數是積財貨,養子孫,少數是立德、立功、立言,總之都是一切順著;他呢,除了甘其食以外,是一切都拒而不受。這比叔本華的理論是降了一級,但叔本華只是論,他卻實際做了。

    到五六十年代之間,這位怪人死了。據我的小學同學石君說,是晚秋。一天晚上,他說肚子不合適,吃了一個蘿蔔,第二天早晨日上三竿不起來,旁人去看,早已死了。我問死前曾否說些什麼,石君說,有一回閒談,他說:「沒想到還剩下三間房,沒吃完。」我問村裡人的評論如何,石君說:「都說,人家才是有福的,有就吃,不算計,剛要挨餓,死了。」我禁不住一笑,想不到家鄉人不參禪,竟有了近於頓悟的摩訶般若。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