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28章 詩 人 南 星
    幾年前寫瑣話,雖然只是籬下的閒談,卻也有些清規戒律,其中之一是不收健在的人。幾年過去,外面開放的風越刮越猛,草上之風必偃,於是我想,如果筆一滑,觸犯了這個清規戒律,也無妨隨它去。因為有這也無妨的想法,於是想談談南星。拿起筆,忽然憶及十幾年前,被動鄉居面壁的時候,為消磨長日,寫過一篇懷念他的文章。翻檢舊書包,稿居然還在。看看,懶意頓生,也是想保存一點點情懷的舊跡,於是決定不另起爐灶。但後事如何又不能不下回分解,所以進一步決定,那一篇,1975年最熱的中伏所寫,照抄,然後加個下回分解的尾巴,以求能夠湊合過去。

    以下抄舊稿。

    不見南星已經十幾年了,日前一位老友從遠方來信,裡面提到他,表示深切的懷念之意。這使我不禁想起許多往事。

    南星原名杜文成,因為寫詩文永遠不用原名,用南星或林棲,於是原名反而湮沒不彰。我們最初認識是在通縣師範。那是20年代後期,我們都在那裡上學。他在十三班;我在十二班,比他早半年。在那裡幾乎沒有來往,但是印象卻很清楚。他中等身材,清瘦,臉上總像有些疙瘩。動作輕快,說話敏捷,忽此忽彼,常常像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對他印象清楚,還有個原因,是聽人議論,他脾氣有些古怪,衣服,飲食,功課,出路,這類事他都不在意,卻喜歡寫作,並且已經發表過詩和散文,而且正在同外邊什麼人合辦名為《綠洲》的文學刊物。我當時想,他的像是心不在焉,其實大概是傲慢,因為已經上升到文壇,對於埋頭衣食的俗人,當然要不屑一顧了。

    我的推測,後來才知道,其實並不對。——就在當時,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他像是有些癡,但據說,聰明敏捷卻超過一般人,例如很少溫課,考試時候漫不經心,成績卻不比別人差。這樣看,特別聰明像是確定的了,但也不盡然。有一次,九班畢業,歡送會上,代表十三班致歡送辭的,不知道為什麼選上他了。十班、十一班、十二班,歡送辭都說完了,他匆匆忙忙走上台。面對會場站了很久,注視天花板,像是想致辭的開頭,但終於說不出來。台下先是隱隱有笑聲,繼而變為大笑。笑了兩三陣之後,他終於擠出半句,「九班畢業」,又呆住了,他顯得很急,用力補上半句,「很好」,轉身就走下去。又引起全場大笑。是沒有腹稿呢,還是臨時窘澀忘了呢?後來一直沒問過他。總之,當時我覺得,這個人確是很古怪。

    之後,恰巧,我和他都到北京大學上學了。他學英文,我學中文,不同班,也不同系。來往更少了,但是還間斷聽到他的消息。他英文學得很好,能說能寫,造詣特別深的是英國散文的研究。還是好寫作,寫了不少新詩,也寫散文,翻譯英國散文和小說,而且據說,在當時的文壇上已經有不小的名氣。脾氣還是古怪,結了婚,女方也是京北懷柔縣城裡人,人嬌小,也很聰明,結婚之後才學英文,也說得相當流利。生個女兒,決定讓孩子學英語,於是夫妻約定,家中談話限定用英語。這使很多相識感到奇怪,也有些好笑。大學畢業以後,他到中學去教書,可是因為像是漫不經心,又同校當局少來往,總是任職不長。生活近乎旅行,兼以不會理家,經常很窮。

    不記得怎麼一來,我和他忽然交往起來。他常常搬家,那時候住在東城。房子相當好,室內的佈置卻很奇怪,例如日常用具,應該具備的常是殘缺不全,用處不大的玩物卻很不少。書也不多,據說常遷居難免遺失,有時候沒錢用還零碎賣一些。女兒已經五六歲,果然是多半說英語。家中相互像是都很體貼,即使是命令,也往往用商量的口氣。我的印象,這不像一般的人家,卻很像話劇的一個場面,離實際太遠。

    交往漸多,更加證明我的判斷並不錯。他生活毫無計劃,似乎也很少想到。讀書,像是碰到什麼就翻一翻,很快,一目十行,不久就扔開。寫作也是這樣,常是旁人找上門要稿子才拿筆,也很快,倚馬千言。字卻清朗,筆畫堅實稍帶些曲折,正是地道的詩人風格。我有時感到,他是有才而不善用其才,有一次就勸他,無論治學還是治生,都不宜於這種信天翁的態度。治學無計劃,不進取,應該有成而竟無成,實在可惜。治生無計劃,不進取,生活難於安定,甚至妻子不免凍餒之憂,實在可怕。他凝神聽著,像是也有些慨然,但仍和往常聽旁人發表意見一樣,只是毫不思索地隨著讚歎,「是是是,對呀!」讚歎之後,像是又心不在焉了。說也奇怪,對於幫助旁人,他卻熱情而認真,常是做的比人希望的更多。自然,除了有關寫作的事務之外,做得切合實際並且恰如其分的時候是比較少的。

    對於一般所謂正事,他漫不經心;可是對於有些閒事,他卻興高采烈。例如喜歡遊歷就是這樣,不管他正在忙什麼,只要我去約他,他總是站起來就走。有一年,我們一起游了香山,又一起游了通縣。在通縣北城牆上曬太陽,看燃燈塔和西海子,溫20年前的舊夢,想起蘇詩「人生看得幾清明」,他也顯得有些惆悵,像這樣陷入沉思,在他是很少見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搬了幾次家之後,生活無著,又須搬家了。新居已經找到,但是沒有用具,問我怎麼辦。我幫他去買,到宣武門內舊木器鋪去看。他毫無主見,還是我建議怎麼辦,他隨著點頭說,「是是是,對呀!」只有一次,他表示了意見,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張床,轉到另一家又看一張床,問過價錢之後,他忽然問店主:「你這床比那一家的好得多,要價反而少,這是為什麼?」問得店主一愣,顯然是很詫異了。那時候舊貨都不是言不二價,這樣一問,當然難得成交了。離開以後,我說明不當讚美物美價廉的理由之後,他自怨自艾地說:「我就是糊塗,以後決不再說話。」

    遷入新居沒有多久,在北京終於找不到職業,他決定往貴州。我曾勸他,如果只是為吃飯,無妨等一等看,這樣倉促遠走,萬一事與願違,那會得不償失。但是他像是已經絕瞭望,或者對於新地方有幻想,終於去了。不久就來信說,住在花溪,水土不服,腹痛很厲害,夜裡常常要捧腹跪坐,閉目思鄉。這樣大概有一年多吧,又不得不回北京了,自然又是囊橐一空。

    後來找到個職業,教英文翻譯,帶著妻子搬到西郊,生活總算暫時安定了。我們離遠了,兼以都忙,來往幾乎斷了。只是每年我的生日,正是嚴冬,他一定來,而且總是提著一包肉。難得一年一度的聚會,面對面吃晚飯。他不喝酒,吃完就匆匆辭去,清瘦的影子在黃昏中消失。這樣連續有五六年,其後都自顧不暇,才漸漸斷了消息。最後一次是妻去看牙,在醫院遇見他,也是去看牙。妻回來說,在醫院遇見南星,蒼老多了,還是早先那樣神魂不定的樣子,在椅子上坐著候診,一會兒去問問,「該我了嗎?」急得護士說:「你這個人,就是坐不住,該你自然叫你,急什麼!」他問我好,說自己身體不好,越來越不成了。

    這話當然是真的,近些年來,不要說他的詩文,就是信也見不到了。我有時想到他的文筆,詞句清麗,情致纏綿,常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幾道。他的作品,零篇斷簡,也不算少,只是大部分散失了,我手頭只有兩三本詩集和一本散文《松堂集》。譯文婉約流利,如《吉辛隨筆》《呼嘯山莊》等,我都愛讀,可惜現在都找不到了。這使我很惋惜,有時候想到張華對陸機的評論,旁人患才少,陸機患才多。南星似乎也是患才多,或者說患詩情太多。詩情太多,以致世情太少,用俚俗的眼光看,應該建樹的竟沒有建樹,至少是沒有建樹到應有的高度。例如與他同時的有些人就不然,能夠看風色,衡輕重,多寫多印,就給人一種大有成就的幻象。「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乙夜青燈之下,偶然找出南星的小詩看看,情深意遠,動人心魄,不禁就想起杜老的這兩句詩來。

    我常常想到他,但不敢自信能夠完全理解他。有些人慣於從表面看他,衝動,孩氣,近於不達時務。其實,南星之為南星,也許正在於此。我個人生於世俗,不脫世俗,雖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詩情琴韻之價值,但是等於坐井中而夢想天上,實在是望道而未之見。南星則不然,而是生於世俗,不粘著於世俗,不只用筆寫詩,而且用生活寫詩,換句話說,是經常生活在詩境中。我有時想,如果以詩境為標準而衡量個人之生,似乎有三種情況:一種是完全隔膜,不知,當然也不要;另一種,知道詩境之可貴,並有尋找的意願;還有一種,是跳過旁觀的知,逕直到詩境中去生活。南星可以說是最後一種。我呢,至多只是前兩種之間,每念及此,就興起對南星的深切懷念。

    以下寫下回分解的尾巴。

    由1975年之後寫起。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鄉居的房子倒塌,我借了懶的光,在北京妻女的家裡寄食,逃了一命。其後,鄉以無下榻地的形勢逐客,京以政策又變的形勢納客,我長安又見,重過寫稿改稿的生活。許多久不通音問的相識又通音問了,於是轉一兩個彎,知道南星原來近在咫尺,他因為身體不很好,原單位請而堅決辭謝,回懷柔老家,悠然見北山去了。其時是1979年,又是中伏,我舊憶新情,中夜不能入睡,不免又是秀才人情紙半張,謅了兩首歪詩,題為《己未伏夜簡南星二首》:

    其一

    詩書多為稻粱謀,慚愧元龍百尺樓。戲論幾番歌塞馬,熏風一夜喘吳牛。也曾乞米趨新友,未可傳瓜忘故侯。後海晨昏前日事(曾同住北京後海北岸),不堪燕越又三秋。

    其二

    一生能見幾清明,久別吳娘暮雨聲。豈有仙槎通月府,何妨鶴發住春城。青雲興去依萊婦,白墮香來曳老兵。安得秋風三五夜,與君對坐話歸耕。

    其後當然是抄清,貼四分郵票寄去。不久就換來連古拙的字也充滿詩意的信。信末尾抓住「秋風三五夜」,敦促至時一定前往,不許食言。我沒食言,而且連續幾年,去了不只一次。同游懷柔水庫,獨飲什麼什麼老窖(南星是不飲酒的詩人),閒話今人昔人,香文臭文,等等,都可不在話下。住一兩夜,回來,路上總是想,他住在小城之郊,柴門獨院,抬頭可以看牆下的長楊,低頭可以看窗前的豆棚瓜架,長年與雞兔同群,真可以說是歸耕了;我呢,也「話歸耕」,至於行,還是出門擠公共車,入門寫可有可無的文章,在人生的路上,遠遠落在南星之後了,慚愧慚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