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12章 朱 自 清
    朱自清先生的大名和成就,連年輕人也算在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差不多都念過他的散文名作——《背影》和《荷塘月色》。我念他的《背影》,還是在中學階段,印象是:文富於感情,這表示人淳厚,只是感傷氣似乎重一些。1925年他到清華大學以後,學與文都由今而古,寫了不少值得反覆誦讀的書,如《詩言志辨》《經典常談》等。1937年以後,半壁江山淪陷,他隨著清華大學到昆明,以及1946年回到北京以後,在立身處世方面,許多行事都表現了正派讀書人的明是非、重氣節。不幸是天不與以壽,回北京剛剛兩年,於1948年10月去世,僅僅活了50歲。

    我沒有聽過朱先生講課,可是同他有一段因緣,因而對他的印象很深。這說起來難免很瑣碎,反正是「瑣話」,所以還是決定說一說。

    我的印象,總的說,朱先生的特點是,有關他的,什麼都協調。有些歷史人物不是這樣,如霍去病,看名字,應該長壽,卻不到三十歲就死了;王安石,看名字,應該穩重,可是常常失之躁急。朱先生名自清,一生自我檢束,確是能夠始終維持一個「清」字。他字佩弦,意思是本性偏於緩,應該用人力的「急」補救,以求中和。做沒做到,我所知很少,但由同他的一些交往中可以推斷,不管他自己怎樣想,他終歸是本性難移,多情而寬厚,「厚」總是近於緩而遠於急的。他早年寫新詩,晚年寫舊詩,古人說:「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這由學以致用的角度看,又是水乳交融。文章的風格也是這樣,清秀而細緻,總是真摯而富於情思。

    甚至可以扯得更遠一些,他是北京大學1920年畢業生,查歷年畢業生名單,他卻不是學文學的,而是學哲學的。這表面看起來像是不協調,其實不然,他的詩文多寓有沉思,也多值得讀者沉思,這正是由哲學方面來的。這裡加說幾句有趣的插話,作為朱先生經歷的陪襯。與朱先生同班畢業的還有三位名人,也是畢業後改行的:一位是顧頡剛,改為搞歷史;一位是康白情,改為搞新詩;還有一位反面人物是陳公博,改搞政治,以身敗名裂告終。最後說說外貌,朱先生個子不高,額頭大,雙目明亮而凝重,誰一見都能看出,是個少有的溫厚而認真的人物。我第一次見他是1947年,談一會兒話,分別以後,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三國虞翻的話:「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為弔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我想,像朱先生這樣的人,不正是可以使虞翻足以不恨的人物嗎?

    泛泛地談了不少,應該轉到個人的因緣了。是1947年,我主編一個佛學月刊名《世間解》,幾乎是唱獨角戲,集稿很難,不得已,只好用書札向許多飽學的前輩求援,其中之一就是朱先生。久做報刊編輯工作的人都知道,在稿源方面有個大矛盾,不合用的總是不求而得,合用的常是求之不得。想消滅求之不得,像是直到今天還沒有好辦法,於是只好碰碰試試,用北京的俗語說是「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希望萬一會掉下一兩個。我也是懷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心情這樣做的,萬沒有想到,朱先生真就寫了一篇內容很切實的文章,並很快寄來,這就是刊在第七期的《禪家的語言》(後收入《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當時為了表示感激,我曾在「編輯室雜記」裡寫:「朱自清教授在百忙中賜予一篇有大重量的文章,我們謹為本刊慶幸。禪是言語道斷的事,朱先生卻以言語之道道之,所以有意思,也所以更值得重視。」這一期出版在1948年1月,更萬沒有想到,僅僅九個月之後,朱先生就作古了。

    大概是這一年的五月前後,有一天下午,住西院的鄰居霍家的人來,問我在家不在家,說他家的一位親戚要來看我。接著來了,原來是朱先生。這使我非常感激,用古人的話說,這是蓬戶外有了長者車轍。他說,霍家老先生是他的表叔,長輩,他應該來問安。其時他顯得清瘦,說是胃總是不好。談一會兒閒話,他辭去。依舊禮,我應該回拜,可是想到他太忙,不好意思打攪,終於沒有去。又是萬沒有想到,這最初的一面竟成了最後一面。

    死者不能復生,何況僅僅一面。但我常常想到他,而所取,人概與通常的評價不盡同。朱先生學問好,古今中外,幾乎樣樣通。而且縝密,所寫都是自己確信的,深刻而穩妥。文筆尤其好,清麗,綿密,細而不碎,柔而不弱。他代表「五四」之後散文風格的一派,由現在看,說是廣陵散也不為過。可是我推重他,擺在首位的卻不是學和文,而是他的行。《論語》有「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話,這裡無妨斷章取義,說:與他的行相比,文可以算做餘事。行的可貴,具體說是,律己嚴、待人厚都超過常格。這二者之中,尤其超過常格的待人厚,更是罕見。這方面,可舉的證據不少,我感到最親切的當然是同自己的一段交往。我人海浮沉,認識人不算少,其中一些,名聲漸漸增大,地位漸漸增高,空閒漸漸減少,因而就「舊雨來,今雨不來」。這是人之常情,不必作杜老《秋述》之歎。朱先生卻相反,是照常情可以不來而來,這是決定行止的時候,只想到別人而沒有想到自己。如果說學問文章是廣陵散,這行的方面就更是廣陵散了。

    說來也巧,與朱先生告別,一晃過了20年,一次在天津訪一位老友,談及他的小女兒結了婚,問男方是何如人,原來是朱先生的公子,學理科的。而不久就看見他,個子比朱先生高一些,風神卻也是謙恭而懇摯。其時我老伴也在座,事後說她的印象是:「一看就是個書獃子。」我說:「能夠看到朱先生的流風餘韻,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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