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7章 馬 敘 倫
    馬敘倫先生,原字彝初,後寫夷初,杭州人。生於清光緒十年(1884),比魯迅先生小三歲。解放後曾任教育部長。60年代患病,神志不清,靠護理及藥物活了相當長的時期,於1970年逝世。

    30年代初我上北京大學,聽了馬先生一年課,講的是宋明理學。講什麼內容,現在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是中上等身材,偏於瘦,面長而蒼老,態度嚴肅,總是穿藍青色緞袍,團花,閃閃發光,坐著講,完全是舊日書院山長的風度。馬先生是哲學系教授,在學校像是多講《莊子》,著有《莊子義證》一書。他通舊學的各個方面。文章和詩詞都寫得不壞。更高的是書法,雖然名聲不像沈尹默那樣大,我覺得,與沈相比,風華像是差一些,至於筋骨內斂,也許要佔上風。我同馬先生沒有個人交往,可是據我所知的一點點,覺得他在北京大學的老一輩裡,人品學識,有不少是難及的,值得說一說。

    馬先生的為人,就興趣說是多方面的。這可以用他自己的述說為證。40年代末,他出版過筆記性質的書,兩冊:《石屋余瀋》和《石屋續瀋》。《余瀋》有「馬君武」條,說:「君武長余四歲,一浮(馬浮)長余二歲,彼時朱顏綠鬢,各自負以天下為任。乃一浮尋即自匿陃巷,日與古人為伍,不屑於世務。君武西遊,留學於德國,及歸而與政,然所成與余相若。」又「余之信仰」條說:「人生墮地,即入社會,唯有兩利,以了此生,至於得福得禍,各隨因緣,權在於己者,即看明環境,權量輕重,趨於合理,自然得福。若環境所迫,禍不可避,則安而受之,生死不計。」這是表示,他主張入世,言行要利於社會,依己之所信而行,得禍也在所不計。

    他的經歷就正好說明他的立身處世態度。早年,他在上海編《國粹學報》,很多人都知道,這是排滿的革命刊物。入民國以後,他曾任教育部次長。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期,《國立北京大學校史略》說他:1916年春,「袁世凱叛國稱皇帝,文科教授馬敘倫憤然曰:『是不可以久居矣。』即日離職去,一時有掛冠教授之稱。」40年代中期,他反對南京政府的專制統治,組織民主促進會,奔走呼號,要民主,因此而在南京下關被打傷。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趨於合理」「生死不計」的信仰的實踐。

    但他還有另一面,是「仕而優則學」,或者說,關心社會而並不放棄治學。對於中國舊學,他是儒道釋兼通。在北京大學,他講書總是貫穿百家;名著《莊子義證》更是這樣,講的是道,卻用了不少佛說。關於書法,他不只寫得好,還是理論家,《余瀋》《續瀋》中有不少講書法的條目,對於古今書法家幾乎都有評論。眼力可算是銳敏深刻。——自然,這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求人人都同意很難,即如過於輕視趙董,我就不能同意。我一直以為,書法高下與某人喜愛與否並不完全是一回事:二者可以相合,如高的為人所喜;但有時也許不合,如高的不為人所喜,下的反為人所喜。趙董同樣出於二王。二王兼收古之所長而表現為今變,因為內容豐富,所以後世取其一倉一廩就可以成為小康。取什麼與時代的風氣有關,又與個人的癖好有關,同源異流,流得路徑越長,面目變化越大。正如歐是取其險勁,米是取其流動,趙董是取其柔婉;至於功力之深,我以為,歐米與趙董是各有千秋。話扯得遠了,還是轉回來,說馬先生的治學。他還治文字學,晚年孜孜不倦,因為精力時間都不夠,50年代前期,曾請古文字學家陳保之(邦懷)先生幫他整理舊稿。其時馬先生任中央教育部部長,為治學,真夠得上鞠躬盡瘁了。

    還有一件,是馬先生的軼事,也應該說一下。幾十年前,北京餐館的食譜名色以人名者有三種,曰趙先生肉,張先生豆腐,馬先生湯,這馬先生湯就是馬敘倫先生所創。碰巧《余瀋》有這一條,可以抄錄幾句以代替說明。

    余亦喜制饌品,……三白湯必余手調,即諸選材,亦必與目,三白者菜、筍、豆腐也。……此湯制汁之物無慮二十,且可因時物增減,惟雪裡篊為要品,……然製成後,一切物味皆不可得,如太羹玄酒,故非誠知味者不知佳處,……住在北平,日竭(?)中央公園之長美軒,以無美湯,試開若幹材物,姑令如常烹調,而肆中竟號為馬先生湯,十客九飲,其實絕非余手制之味也。

    《石屋》兩種談見聞掌故,寓個人褒貶,見識多可取。只是少數談狐仙,談相術,雖系誌異性質,出自馬先生筆下,總像是穿高跟而插鳳釵,不協調。想起熊十力先生,與馬先生同行輩,也是哲學家,可是同樣信相術,莫非本土的儒道釋,就真與舶來的所謂科學南轅北轍嗎?

    這裡還是寬厚一些,放過小德。且說談這些瑣事的緣由當然是懷念。說起懷念,總是感到遺憾。其一是沒有獲得馬先生的手跡,所能見到的只是影印在《一九二六年北京大學畢業同學錄》前面的十四首詩和一首詞。《余瀋》有「余書似唐人寫經」條,說人謂相似,只因得其法。這說得很對,馬先生這件手跡用小楷寫,風神確是與唐人寫經有相似處,不過唐人寫經多經生書,工夫雖純,終非書家,所以與馬先生比,總覺得脂澤有餘而筋骨不足。另一遺憾不是生也晚,而是生也貧,在京華住的時間不短,竟連仿製的馬先生湯也沒有喝過。不過俗話說,知足者常樂,手頭終歸還有影印的手跡詩詞,其中有些慷慨激昂,如:「自歎蹉跎已老身,放言猶動少年人。賈生初出先憂國,魯子終身不帝秦。」有時讀一讀,還可以想見其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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