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9章 禮失而求諸野
    我的家鄉在北京東南,緊鄰通縣的香河縣。我出生於鄉,西北距縣城五十里,在運河支流青龍灣之南十里。語雲,故土難離;但也不得不離,一大堆原因,「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是一;唐山大地震,故居一掃光,是二;還有個三,來自政區的改變,前若干年,已少水的青龍灣卻有大作用,把其南劃歸武清縣了。武清縣屬天津市,不知為什麼,變為天津人,心情總有點不安然。於是學古風,如王羲之籍貫之署琅琊,凡有機緣須註明籍貫,我必大書香河縣。萬沒想到,身為老九而縣城內諸賢達竟不以為臭,除明白表示歡迎不歸順新縣以外,還逢年過節,來車接,如中秋,去賞「月是故鄉明」之月,吃家鄉月餅。且說今年也不例外,望日之前就到了家鄉。據說,適應改革開放之風,家鄉也添了旅遊景點,新二,天下第一城和度假村;舊一,香城村的古銀杏樹。東道主盛意,利用中秋中午酒宴前的半日之暇,驅車往看幾個景點。

    依據什麼什麼作文法,文不得離題,只好撇開景點,單說半路經過一個村名五百戶。五六年前,我以某種機緣,曾下榻於村西南的盧家柴門小院,並與主人盧翁有同桌飲白酒之雅。現在車到臨近,我沒有大禹王治水的急務,當然不能過門而不入。停車,西行找,印象已模糊,找不到。向人打聽,說了幾種情況,一個年輕的婦女說:「那必是盧××家,我帶著去。」走一段路,拐兩個彎,到一家的後門,拍門喊:「來戚(讀qiě)啦。」開門,果然是曾下榻的盧家。我向帶路的婦女道謝,她微笑一下,沒說什麼,顯然是沒有這樣的經歷,不知道說什麼好。或者說,她慣於助人為樂,感到向她道謝是意外。

    半日之遊,中秋之夜賞月,等等都過去,回到北京,這婦女帶路的小事使我想到很多。想,是因為還記得一些值得對比的事,只說一件印象最深的。是兩年以前的初冬,晚飯以後,我在辦公樓的傳達室閒坐一會兒,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帶個八九歲的女孩,來出版社找人。看裝束,鄉下人,貧苦,說由秦皇島來,第一次來北京,由北京站下車,往沙灘,不知怎麼走,問個年輕的男子,告訴坐103路無軌,說完,要指路費,三塊,少了不成,她想不給,看那凶樣子,只好給了。這是助人為樂已經變為撈錢至上,事小意義重大,可歎,可歎!

    不想歎聲還沒完全消失,看報就發現,助人,還有索價更高的,是特殊階級喝路易十三,酒一瓶8000元,外加開瓶費1500元。原來使我吃驚的指路費,只是開瓶費的五百分之一。何以高低如此懸殊?推想,貴是貴在開瓶用玉筍般的纖手,而此手屬於既妙齡又美貌之女子也。女人的事以少管為是,還是單說助人為樂,這是華夏之邦的歷代所傳,我們家鄉的婦女守而勿失,首都的有些人就見錢眼紅,棄之如敝屣了。語雲,禮失而求諸野,至少就助人為樂說,這古語是確實的。

    但古會變,即如我們的家鄉,如果拜金之風過猛,會不會也同流合污呢?如果竟至這樣,我就又想起一個故事。是一年以前,一個晚輩第一次到倫敦去,找某個地方,找不到,問一個立在汽車旁的青年男子。他聽明白了,說:「上車吧,我送你去。」送到,給錢,不要,開車走了。我杞人憂天,如果皇天無親,唯錢是輔,不很久之後,連我們家鄉的婦女也要指路費,那就「禮失而求諸野」這古語,我們也不得不忍痛割愛,改為說「禮失而求諸外」,就真不能不變長歎為號啕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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