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沒有下完的棋 第三部分 泡沫與改革 (5)
    一旦失業洪水決堤,其後果不堪設想。農民工的組織性其實超過了我們的想像。常人以為農民工到了城市裡面就變成了散沙,沒有組織,也沒有集體行動的能力。中國農民工確實沒有工會,但是到城市的農民工大部分是通過同鄉、同宗的關係相互聯繫的,他們有自己的社會網絡,儘管這一社會網絡的下半部分扎根在農村,只有上半部分的枝丫顯露在城市。在社會急劇變遷的過程中,農村的宗法勢力已經逐漸抬頭,在很多地區儼然已經實際上控制著農村社會的秩序。

    當今社會信息的溝通和交流已經無法屏蔽,而同宗同鄉的社會網絡卻具有極其有效的號召力,這很容易導致更多、程度更激烈的群體性事件。農民工的無助程度也可能超過我們的想像。常人以為,農民工沒有了城市的工作,至少可以回家種地。但是,很多農民工在進城的時候已經將自己的土地轉包給了別人,他已經沒有自己的土地了。而且,很多農民工從十幾歲就外出打工,即使他仍然有自己的一小塊土地,他很可能已經不會種地了。在既沒有醫療保險,又沒有失業養老保險的情況下,僅僅依靠土地為農民提供社會保障,已經越來越行不通了。如果農民工想回城市回不去,想留在農村留不住,沒有土地也沒有工作,絕望之下,極有可能導致更多的惡性事件發生。

    亨廷頓在《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談道,在大多數現代化國家之中,「城市往往是國內反對派的中心;中產階級是城市反對派的集中點;知識分子是中產階級反對派內部最活躍的集團;而學生則是知識分子內最有內聚力也最有戰鬥力的革命者」。但是,革命一定要出現一個聯盟。在社會存在越來越多的不滿,但是並沒有出現暴動的時候,一定是學生和農民之間難以溝通、沒有共鳴。但如果在短短一年之內,農民和學生的就業狀況都急劇惡化,我們很難想像,絕望的農民遇到絕望的大學生之後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

    儘管2009年就業形勢嚴峻,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恰恰是加速中國進一步改革的契機。洪水固然會氾濫成災,但是其中也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如果能夠有效地利用洪水的能量,便可以化危機為機遇。歷史的演進往往如此,有壓力才有反應,有應戰才有挑戰。失業的洪水看似可怕,其實正好為改革提供能量,點亮改革之燈。

    發軔於1978年的改革可為佐證。在計劃體制時期,國家和公民之間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隱含的社會契約。「勞動人民當家做主」這句漸漸褪色的標語,形象地描述了當時的社會契約。所謂勞動人民,即國家有為公民提供就業機會的義務,而作為回報,公民對政府提供合法性支持。但是,在計劃體制時期,真正享受到就業權利的只有城市裡面吃公家飯的人,包括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的員工等。即使如此,隨著人口增長,政府也越來越難以繼續通過國有部門提供就業機會。為了解決城市中的就業問題,政府從20世紀50年代就開始組織城市中的年輕人到邊遠農村建立農場,「文化大革命」之後,更是動員大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但是,這種做法顯然不是長久之計,很多中國人的家庭被生生地分割開,而且一代人的青春也被無謂地消耗掉了。鄧小平上台之後,讓知識青年回城,無疑是做了一件深得人心的好事。但是,就業壓力隨之而來。到1979年,返城知青大約有1700萬人,加上320萬沒有就業的留城青年,大約有2000萬沒有工作的年輕人,這數字相當於當時中國城鎮人口的1/10。沒有工作的回城青年很快出現了不滿和焦躁的情緒,當時各地不乏包圍火車站、包圍市政府要工作的群體性事件。解決就業成了政府的心頭之患。正是由於嚴峻的就業壓力,習慣於計劃體制的共產黨「置之死地而後生」,摒棄了過去的教條,銳意探索新的道路。1978年10月召開的「全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會議」上,當時還是北京大學講師的厲以寧,提出了通過股份制解決就業問題的思路。究其本源,政府之所以採納股份制改革的建議,不過是就業壓力太大,什麼藥都想拿來試一試。

    如今,中國經濟又到了調整發展戰略的十字路口。解決農民工和大學生的就業問題,不能指望零敲碎打的政策,而是必須得做一篇大文章。為什麼農民工會遇到就業壓力?是因為出口行業在過去幾年出現了畸形的發展,政府和企業盲目追求出口的數量,無節制地消耗以農民工為主的廉價勞動力。整整一代農民工的青春被消耗在喧鬧而雜亂的加工工廠裡。他們的技能幾乎沒有得到任何提高,收入水平一直難以上升,工作環境和福利待遇難以得到改善。為什麼大學生的就業會出現問題?就是因為我們的產業結構與教育體制嚴重不匹配。適合大學畢業生的工作大多是在現代服務業,但中國的服務業恰恰發展滯後。其根源就是支柱性的服務性行業無不受到政府的過度管制,甚至是直接壟斷。過度管制和政府壟斷的後果是服務業供給不足、質量奇差、價格昂貴,需求最終也會受到嚴重抑制。教育的失敗本身就是一個例證。中國的大學,最大的成功之處就是把一群青春洋溢的孩子圈在圍牆的裡面,沒有讓他們竄到大街上遊蕩;中國的大學,最大的失敗之處就是沒有讓這些孩子在學校裡面學到有用的東西。

    失業洪峰滾滾而來,應對得當,中國的新一輪改革就將沖決障礙,東流而去;應對不當,這股洪水可能導致決堤,後果不堪設想。

    近看是V,遠看是W

    中國的宏觀經濟數據越看越樂觀,很多指標看上去都很像出現了V形的反轉。全球經濟一片黯淡,中國經濟卻似乎風景獨好,2009年第二季度GDP同比增長速度可能逼近8%,第三季度很可能超過9%。美國三大汽車巨頭陷入危機,通用汽車申請破產保護,中國這邊汽車卻賣得異常火暴,2009年汽車銷量突破了1000萬輛,達到1364萬輛。美國的房價仍然在下跌,中國的房價卻開始上漲了。全球股市依然低迷,中國股市已經瘋狂反彈。咦,奇怪了,不是都說全球經濟正在經歷1929∼1933年大蕭條之後最嚴重的危機嗎,我們在2008年第四季度也曾跟著驚慌了一陣,怎麼這麼快就完事了?

    有一種可能性是,我們站得太近,所以看到的是V。如果倒退兩步,再仔細看,看到的或許就是W。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無法排除中國經濟出現二次探底的可能性。而且,短期的反彈越是迅猛,出現二次探底的概率就越大。

    擴張性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是中國經濟服下的兩劑猛藥。相比之下,擴張性的財政政策有些衝勁不足,擴張性的貨幣政策卻實在大膽有餘。2009年6月銀行新增信貸1.5萬億元,按照這樣的速度,2009年全年的信貸增長可能超過10萬億元。信貸閘口放水之後,大量的資金首先流入基礎設施建設項目。2009年5月之後,居民住房貸款開始加速增長,大量的資金又隨之流入房地產市場。寬鬆的信貸政策,澆灌著固定資產投資的高速增長,而在消費和出口都委靡不振的情況下,固定資產投資就是中國經濟的輸液瓶。

    一般來說,若像這樣敞開來放水,最終總會氾濫的。貨幣發出去了,是不是通貨膨脹就會接踵而至呢?切莫著急。且坐好了,等著看一部跌宕起伏的三部曲吧。其實我們從2005年就經歷了這樣的一波三折,只不過這一次,很可能會更加有戲劇性。政府從2003年、2004年就開始關注經濟過熱,並實施宏觀調控。但從2005年起,貨幣政策悄然轉向,廣義貨幣超速增長。貨幣突然增發之後,首先起來的不是通貨膨脹,而是資產價格泡沫。這是因為,商品的價格是有黏性的,不可能說變就變,得慢慢預熱,但股票價格說漲起來就能漲起來。演到第二出戲,就輪到資產價格泡沫和實體經濟過熱同台亮相了。2007年,股市從2600點飛漲至6000點,經濟增長超過了13%。然而,到了2008年,股市的財富突然之間灰飛煙滅,實體經濟急轉直下。泡沫、過熱、衰退。這三部曲,謝幕不久,今日猶歷歷在目。

    歷史彷彿在重演。2009年貨幣政策的擴張程度遠遠超過2005年,資產價格上漲速度之快也很可能超過上一輪牛市。到了2009年下半年,股市、樓市暴漲,虛幻的繁榮就會隨之出現:房地產開工的項目可能會增加,農民工又回到城裡蓋房子了;養豬不如蓋房賺錢,養豬的農民就會越來越少,豬肉價格又會漲起來了。農產品價格上漲了,通貨膨脹恐怕就要登堂入室了。經歷了美國金融危機之後,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長率應該被調低的,因此,哪怕2009年的增長率只有8%、9%,其實可能就已經是過熱的信號了。最後,等到人人都看到通貨膨脹和經濟過熱的時候,政府再想調控,不猛踩剎車是停不下來的,但一旦踩得過猛,發動機可能就熄火了。

    有沒有可能避免這種結局呢?

    出路之一,是美國經濟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好轉。美國人又開始買東西了,而且還和過去一樣愛買「中國製造」的產品。這樣,中國的出口就上去了,過去的好日子就又回來了。但是,這很難。美國的失業率已經超過了9.5%的警戒線,工資水平也在下降,美國居民的收入將繼續下降。在泡沫經濟時期負債纍纍的美國家庭,哪怕有了點錢,也會首先想到還錢,而不是消費。不要以為中國產品都是生活必需品,美國人一定得買。恰恰相反,美國現在財務最困難的就是中低收入家庭,而中低收入家庭購買的中國貨最多。過去的好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復返了。

    出路之二,是中國的貨幣政策及早剎車。中國的財政狀況非常好,因此,經濟刺激政策應該更倚重財政政策而非貨幣政策,何不增發國債,收緊信貸?恐怕還是很難。潑出去那麼多水,即使想收回來,也不是旦夕之間的事。按照貨幣政策的傳統,只有看到通貨膨脹出現,才會考慮出招。但現在的情況是,資產泡沫會來得很快,通貨膨脹會來得較慢,怎麼辦?稍一猶豫,就可能錯失「退出」寬鬆貨幣政策的良機。

    出路之三,是不再應急式的保增長,政策的重心放在改革和結構調整上。過分依靠外需而內需不足,國內儲蓄過多而消費過低,製造業過度競爭而服務業過度壟斷,能源和環境的制約日益凸顯。如果政策的重心放在調整結構上,就能糾正過去的發展戰略中的失誤,為長期的經濟增長創造條件,何樂而不為呢?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方向有了,但沒有地圖。缺的不是共識,而是細緻入微、有效可行的方案。此外,利益集團盤根錯節、激勵機制扭曲變形,更是讓結構調整難上加難。

    中國經濟,越看越樂觀,越想越擔憂。

    保增長並不一定能促就業

    中國經濟的強勁反彈已經是有目共睹。我們預計,2009年第三季度GDP同比增長率將超過9%,第四季度甚至可能達到10%。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金融研究中心的《2009年第二季度宏觀經濟形勢報告》。實際上,2009年中國第三季度GDP經濟增長率為8.9%,第四季度為10.7%。但是,在拉動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中,淨出口仍然是拉後腿的,消費變化不大,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可以忽略,唯一能拉動經濟增長的只剩下投資了。那麼投資的增長又靠什麼呢?靠地方政府的熱情,以及銀行放貸的積極性。各地政府紛紛將「完成固定資產投資任務」作為一項政治工作來抓。吉林省發改委提出固定投資增速不低於40%的目標;廣西則提出2009年要完成6000億元投資任務,比2008年增長62%。2009年上半年,銀行新增貸款已經達到7.37億元的天量。

    增長是保住了,但挑戰依然嚴峻。從民生的角度來看,增長只是一個數字,就業才是真金白銀;增長只是一個手段,收入的增長才是最終的目的。如果換成以促就業為考評目標,恐怕當前的形勢就不容樂觀了。從勞動力就業市場上來看,城市勞動力市場的供求比例,自2008年第四季度經歷了有記錄以來最嚴重的惡化——供求比例由0.97急劇降至0.85——之後一直沒有出現明顯的好轉跡象。雖然中國的城鎮登記失業率這一數據並不完全準確,但從變化趨勢來看,該指標在2009年第一季度陡然升至了歷史峰值(4.3%)。2009年的失業大潮,有兩次洪峰,一次是年初農民工返鄉,第二次就是春末夏初,大學生找工作。失去工作的農民工,至少在2000萬人以上,而2009年應屆畢業生有611萬人,加上往年沒有找到工作的,可能有1000萬名大學生要找工作。

    當前的經濟反彈並不能自動地解決就業壓力,相反,如果繼續延續當前的一些錯誤做法,保增長的政策甚至可能會和保就業的目標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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