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28章
    他的眼睛怎麼會這麼大這麼黑?這樣的眼睛表達無助和恐怖多麼合適。我不要彼得這樣無助和恐怖,我脫口便說:什麼都別問,等上了舊金山的岸,你拿著我給你的護照,就行了。

    什麼護照?他問。

    你的護照。我說。

    你給我買了一本美國護照?

    沒有賣的。就是有,我也買不起。但我給你弄到了一本護照。

    他把手抽開,說:你得給我點心理準備。到底是怎麼弄來的護照?我連相片都沒給過你呀!

    他的黑眼睛越睜越大,黑色放射開來,恐怖似乎散佈到周圍。

    彼得,聽著。我用幹練的口氣說道。我的口氣是那種干缺德事的人,顛倒是非,頭頭是道。有個人叫傑克布·艾得勒,美國公民,三三年從德國逃亡的難民。你進入美國國境的時候,就是傑克布·艾得勒。他和你長得很像,就是眼睛和頭髮顏色不一樣,但相片上看不出來。你把頭髮染得淺一點,一定沒人會發現你們是兩個人的。

    可是……我還是不懂。他說。

    我沒辦法,只好把事情再講清楚些,否則他以為我謀害了艾得勒先生。我告訴他,我如何千辛萬苦地把傑克布哄上船,哄到了上海,就是謀取他的護照。在我講到艾得勒先生在愛爾蘭酒吧如何跟人賴賭債,又如何偷竊意大利廠主的罐頭,我盡量把艾得勒講成一個喜劇人物,可悲可惡的丑角,暗示彼得:跟這麼個丑角,像我這樣的女子只能毫不留情地利用。

    他說:他真的非常像我?

    原來他不放心的只有這一點。

    萬一被美國移民官看出來怎麼辦?他盯著我。風險會很大嗎?

    冒這種風險遠比冒風險留在上海,被「終級解決」掉要好得多啊,我說。為了消除他的恐怖,我告訴他,唐人街的許多人都用一張醫療保險卡看病,我小時候就把自己的醫療保險卡給我幾個表姐們用。她們拿著我的身份證和我的保險卡出入大醫院小診所,護士看看身份證上的相片,最多說一句:這是你幾年前的照片吧?

    彼得心裡仍然七上八下,卻基本被我說服了。他這樣一個醫科大學優秀生能幹出囤積糧食,投機倒把的事,非但不讓我吃驚,反而讓我心疼。我本性就不安分,愛犯規,但彼得不是。我犧牲傑克布和我自己,為的就是保住彼得的純正。那略帶書獃子氣,略有些古板的純正。

    他終於恍悟過來,問道:那這位艾得勒先生沒了護照,怎麼辦呢?

    我聳聳肩。

    他說:這總得想個辦法出來吧?

    我又聳聳肩,抿嘴一笑。他對這個叫艾得勒的犧牲品於心不忍。

    彼得說:丟了護照,他會設法跟美國方面取得聯絡,掛失什麼的。萬一他這麼幹了,可能對我不利。我拿了他的護照也沒用,號碼已經掛失了,我登上美國海岸,不成了上門投案?

    我暗暗地出了口氣。原來他並不是擔憂傑克布·艾得勒沒名沒姓沒身份,一旦從上海和中國逃走該怎麼活。他擔憂的是這個金蟬脫殼陰謀不夠完善。別忘了,不做到盡善盡美的事,彼得寧可不去著手。

    我說做什麼事都會冒險,全看值得不值得。梅辛格和日本人要在猶太新年之前實施「終極解決方案」,與此相比,還有什麼風險算得上風險?只要你準備好了,我現在就可以拿到他的護照。然後我們就消失掉。

    我一邊設想編排,一邊吃驚自己陰險殘忍。

    彼得的眼睛大睜著半天不眨。他一定也在想,面前這個年輕女子還是他認識的那個May嗎?她是多麼鐵腕冷血。

    艾得勒會動用警方找你的。彼得說。

    他並不是在重新認識我,認識一個幹得出缺德喪良的事情的我。他還是在吹毛求疵,把陰謀進一步完善。

    不可能。我說。

    怎麼不可能?

    你會嗎?假如我突然消失了,你會馬上想到我和你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個套子?

    彼得說:我和你是不一樣的。我愛你。

    我說:傑克布也愛我。

    我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痛了一下。傑克布比彼得更愛我,是這個事實,以及我對於這事實的承認讓我心痛了?

    他說:好吧。那麼我們再回到那個點上:艾得勒發現你不見了,警察也找不到你,然後呢?

    彼得看著我。他在做論文答辯,一絲不嚴謹都有可能被擋關,所以他必須提前給自己層層設障。

    我說:然後我們先躲藏起來,等待時機逃到澳門。

    他說:他一旦向警方報案,你在上海就可能非常危險。萬一一時去不了澳門的話,你就成在逃犯了。那怎麼辦?

    我聳聳肩。我的意思是走一步說一步,你彼得的小命都捏在梅辛格和日本人手裡,除了魚死網破,還有什麼選擇?

    彼得咂了一口德國白葡萄酒,吞嚥得很慢,一邊轉頭看看窗外的雨。

    老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桌旁,問菜餚是否合我們的口味。他看見我們盤子裡的食物幾乎是原先的份量,飛快地看了看彼得的臉色,小聲說,猶太人中間竟有日本人的內奸,真不是東西!那幾個闖進大拉比會議的猶太英雄剛從華德路會堂出來,就被捕了。一輛神秘的大型吉普突然開過來,跳下來幾個亞洲人,用棒子一陣亂打,然後就把他們綁上了車。

    彼得看著前喜劇明星的老闆,眼睛幾乎不眨不動。一雙眼睛能盛得下那麼多無助和恐怖。

    我問老闆,在這裡聚會的人是否知道正在飛速惡化的局勢。

    老闆說誰也搞不清這群人裡有沒有暗探,所以他只跟他的至交談論這件事。其他人也在交頭接耳,但只跟自己徹底瞭解的人交頭接耳。這年頭貨幣貶值,食品昂貴,每個人的體重都在下降,所以為了每天一頓豐足的晚餐,個別猶太癟三人不做了,去做狗。

    做日本狗的中國人多得是,我說。

    你們打算怎麼辦呢?老闆用耳語問彼得。我和我妻子都在談論偷渡澳門,再從那裡繞道,去美國或者澳洲。我們在求美國和澳洲的親戚,希望他們能幫忙,真是難為情得很,這些親戚我們從來沒見過!

    彼得說:即使有經濟擔保書也不行,美國移民局還要看你在奧地利的納稅證明,還要警察局開的五年內無犯罪記錄。

    前喜劇演員說:早就知道美國人不怎麼樣,沒把我們這些猶太佬當回事,這種時候了還刁難?我們給殺光了關他們屁事,他們的國門還是只對我們開一條縫!

    老闆娘從他背後拍一巴掌,說他瘋了,喊什麼?喊給內奸聽嗎?

    那就在這裡讓他們解決?老闆對老闆娘張著兩隻手,然後又轉過來,面向彼得,這個姿態蠻有喜劇感。

    彼得說八千英里,花一大筆船票錢,到了這裡來,被「終極解決」,呵呵呵……

    老闆娘那雙極具表現力的眼睛瞪了一下彼得。彼得說沒事,暗探們都是下三爛,不懂英語。晚上好,他對著遠處招招手:你們這些吃屎的猶太蛆!接著又是一陣毫不快樂的大笑。

    彼得忙得一天都沒吃飯,酒量酒風又都不好,這會兒一杯酒就在他空空的腹內興妖作怪了。

    我趕緊拉著他離開餐館。馬路上的水已經漲起來。彼得看見一個打傘的猶太男人站在門廊裡,便叫出他的名字,請他用車把我們送到畢勳路上的猶太俱樂部。男人問他肯付多少錢。彼得請他先開價。這麼大的雨,雙倍車錢。好的,沒問題。

    五分鐘之後,男人把一輛黑色汽車開到餐館門口。已經看不出它是什麼牌子,什麼年頭的產品,因為它是肢解了好幾輛車拼湊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