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27章
    進門時我和彼得都成了落湯雞。老闆娘是個話劇演員,和彼得母親是好朋友。她把我們請到樓上,給了我們一人一塊浴巾。樓上是老闆家三代人的居住地,德國人在住房上從不將就,居然做了一個壁爐。老闆娘把壁爐的煤氣開關打開,藍色火苗從水泥塑成的假木炭縫裡躥出來。老闆娘讓我們烤一烤衣服,體貼地說她不會讓人上樓的。

    我們裹著浴巾坐在假壁爐前烘烤衣服。八月哪裡是生壁爐的時候?馬上便出汗了,彼得乾脆打開浴巾,也替我打開浴巾,身體和身體兩小無猜,這種無邪和坦蕩,只能在我和彼得之間發生。

    他把一條手臂伸平,讓我的頭枕上去,又拉起我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我看他一眼,他就回我一眼。世上也一定有兩個彼得·寇恩。我指的不是名字,而是跟我緊密相依的這個形骸,裡面包藏著兩個彼得。兩個彼得有一個是我熟識的,另一個是在夜裡乘船去鄉下收購糧食的陌生人彼得。現在的彼得寬肩細腰,兩腿又長又直,坐著立著躺著,都是出污泥而不染,很難看出他跟另一個精明強幹、一不做二不休的彼得共處。我想像那個陌生人彼得,挽著褲腿,一臉霸氣,跟賣糧的農民們一斤一兩地殺價,然後像所有走私者一樣,趁夜色順著臭氣熏天的蘇州河返航。再往後呢?讓我感到最艱難的,是在腦子裡看到這樣一個彼得:他看著滿街排長龍搶購糧食的人們按兵不動,同時狠狠地想:這個國家哪還是個國家?是個活地獄!讓我別看見他們吧,讓我離開這些臭烘烘的街道!

    彼得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衣服好像快干了。

    他佝身探出手,試了試搭在壁爐架子上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他的手。我有一個古怪的毛病,就是喜歡看人家的手。顧媽告訴過我,手的形狀很說明問題,手又大又長而指頭不尖的人,往往為人溫厚。這就是彼得的手。但手的動作往往又演出一個人的心理活動。彼得現在的手遠遠比過去有力,主動,是派用場的手。在卑瑣的事,缺德的事,高尚的事上都能大派用場的手。

    這手比他的臉和身體要年長成熟,甚至憔悴,帶著苦相,似乎在大太陽裡勞作了半生。我不在意他在太陽下勞作,我甚至不在意下半生和他一起在太陽下勞作,但讓我吃驚的是我看出這手有點心狠手辣的勁頭。

    這手可以把收購來的糧食嚴實存放,價錢不飆到他那遠大的理想,絕不手軟。

    彼得這時又看我一眼。

    我也側過臉,好好地看他一眼。

    在生意上手軟就做不到完美至極。不登峰造極的事有什麼做頭?那是我和傑克布這種甘居三流的人之所為。彼得彈鋼琴彈到了極致,他的極致並不是音樂的極致,這不怪他,天生的元素擋了路。可憐的彼得!他哪知道隨心所欲,隨遇而安是什麼東西。做一件事,他必定讓自己「愛做」。在他父母那裡,愛不愛做某件事,要緊嗎?「我愛做!」或者「我不愛做!」愛是多麼輕佻膚淺的玩意兒,尤其跟責任相比。

    我的父母和傑克布父母,都企圖這樣改良我們,磨煉掉我們動不動就「我不愛做」的性子,我們是難民,寄居人家的國家,你還動不動使性子:「我不要……我不愛……」

    等我真正愛上舞蹈,想六根清淨好好跳舞時,我父母對十二歲的我說:跳舞能跳來飯吃?我從小是個糟糕的孩子,被所有人吼罵,你做事情就憑興趣,做得好嗎?!後來我想,做事情憑興趣難道不是最正確最自然的?沒有興趣哪兒來的生命?人類(以及所有生命)不就是起源於一雌一雄的興趣?

    彼得不僅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父親、我伯伯們、我姑媽們的理想。這是我們中國人家認為最拿得出手的晚輩。我的面頰貼在他光潔的肩上,優美的江洋大盜,千萬別在做成一筆缺德喪良的漂亮生意之前就吃了日本人的子彈。

    我問他生意怎樣。他說不錯,不過還應該更好。我求他說,別「再好」了,再好他就要讓日本人和汪偽政府不舒服了。

    他安慰我,說他不必出面,手下有個叫阿立的中介人,幫他辦所有會惹禍的事。

    他要是再漲米價,連自家都要喝青菜湯了。我笑起來,告訴他我家顧媽天天詛咒的正是他這種人,有時我也跟她一塊詛咒。他說我該詛咒希特勒。我說希特勒我當然不放過。

    他站起來,跪在我對面,兩隻手掌托起我的臉頰說:May,做了這一筆,我保證不再做了。

    我說:為什麼?

    他說:因為你不高興。

    我說:我沒什麼不高興。我又不是什麼天使。

    他嚴肅起來,還有點煩惱,叫我閉嘴。他不許我拿自己胡扯。

    原來他真以為世上有天使般的女孩子。把我當成天使般的女孩,太誤會了,正如他在我心目中做理想一樣,做他心目中的天使也受不了,要大氣都不出,離人間煙火遠遠的。

    至於我們兩具風華正茂的身體,現在要收藏到衣服裡。好事情是值得等待的。我們走下樓,穿著半干的衣服,外面風大雨大,老闆娘朝我們投了一瞥知情人的目光。

    我們點的菜上來了,老闆娘低聲跟彼得交談了幾句話,給我們送來兩杯甜味德國葡萄酒。她請客。

    老闆娘用帶德語口音的英文悄聲說,今天有幾個猶太人給抓起來了,抓得神不知鬼不覺,但顯然是日本人幹的。因為「終極解決方案」被他們捅到上海猶太人的最高宗教領袖的會議上去了。老闆娘說完便忙到別處去了。

    我問彼得,他估計日本人會怎樣處置那幾個猶太人。

    彼得神不守舍地沉默著。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彼得?

    他「嗯」了一聲。

    我說日本人會不會槍斃這幾個猶太人?他說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這樣一來,會不會刺激梅辛格這個屠夫馬上動手。反正消息走漏了,不如趁早動手。彼得與其在跟我說話,不如他在跟自己商量,做推斷。

    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幾個被日本人抓獲的猶太人中間,有一個是傑克布·艾得勒。他那一陣忙得事情特多,但主要就是忙著探聽「終極解決」何時實施,忙著把這個大陰謀披露出去,讓美國的舉足輕重的猶太人參與干涉。就在我站在猶太會堂門口滿心甜蜜,等待彼得時,他和羅恩伯格還有其他人突然闖進了一個有猶太大拉比梅厄·阿什肯那齊主持的薩巴士。那個薩巴士聚集了最有話語權的幾個社區領袖,影響波及到世界上其他國家的猶太社區。而就在我和彼得坐在壁爐前,兩情相悅時,傑克布正在被拷打。

    這時我跟彼得說,再也不能等了,應該馬上聯絡潛逃澳門的船。

    他神不守舍地看著我。我想他一定在想他的父母怎麼辦。假如他逃走,把他們留給屠夫們,他剩下的半生怎麼過。

    彼得還是看著我。沒錯,這是一個人一生所要做的最殘酷的選擇。換了我,我也會這樣看著桌子對面的那張臉,神不守舍。

    彼得問:一旦到了澳門,肯定能去美國嗎?

    我說:肯定。

    你那麼有把握?

    我拉住他憔悴的手。

    他說:現在你還不告訴我嗎?你的把握到底來自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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