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42章  (42)
    里昂說:「我們剛才不是討論哲學意義或者宗教意義的犧牲。那的確太重大。我們剛才講到男人和女人為情感是否該犧牲,什麼算做犧牲……」

    「什麼算做犧牲?「安德烈問里昂。

    我說:「比如一個男人在他愛的女人懷了孕的時候,毅然放棄了他喜愛的職業,投入到他憎惡的行當裡,因為這行當可以提供他愛的女人所必需的物質需求。再比如這男人不願放棄他喜愛的工作,而去出賣鮮血,甚至一顆腎臟。我想男人和女人在犧牲這個概念上,分歧就很大了。」

    「你是說,出賣腎臟不是犧牲?」里昂說。他的手將我的手捏得太緊,切斷了血液循環。我的手變得冰冷冰冷。他看著安德烈:「你說呢?」

    「我?我想這也是偉大的犧牲,不過有點原始。為愛情獻出一枚腎臟?一個人只有兩個腎,那這犧牲太有限。」

    「換了你,你會為你愛的女人犧牲什麼?」

    安德烈想了一會兒,說:「反正我不會選擇那種野蠻方式的犧牲。」

    里昂鬆開了我的手,臉上漫過一個不為人察覺的高傲笑容。革命烈士對所有貪戀生命、吝惜肉體的人們,便是這個傲慢勁頭。他輕蔑地鬆開我的手,意思是,好吧,跟他去吧,看他會為你犧牲什麼。別說他只有兩個腎,他就是有十個腎也不會為你摘取一個。沒有犧牲,說的「愛」便是天大的謊言。

    「那麼,你在走投無路的情形下,會怎麼做?如果你把那樣的犧牲叫做野蠻。」

    「不會走投無路的。在這個國家,這條路堵了,你總能發現另一條路暢通。」安德烈說,他見我切下一片生鮑魚叉向嘴裡,忙止住我,將一個調有綠芥末的佐料碟推到我面前。

    里昂說:「最上乘的鮑魚並不需要任何佐料。」

    安德烈指指我說:「她一般不吃生海鮮,沒有佐料她更吃不慣。」

    「你還吃不慣什麼?」里昂把那副懷有淡淡惡意的笑容朝向我,「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吃不慣什麼?」

    他的挑釁和挑撥寒光畢露。

    我說:「安德烈記得住我所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里昂冷笑著說:「我可從來不知道你那麼挑剔。」

    我也冷冷一笑:「我在挑剔得起的時候,就挑剔。」

    安德烈有些嫌煩了,用過大的力氣去嚼一塊僅有麻將牌那樣大的咖啡蛋糕。有四十八小時老的胡茬在他痙攣的腮上舉出鋒芒。

    「你好像真有那麼嬌貴似的。」里昂說,似乎對我突然擺出「預科外交官夫人」的譜感到噁心。

    沒錯,在嬌慣我的人那裡,我就這麼嬌貴。我是變色龍,有人體貼,我就特領情地讓他體貼。我忽然心裡一熱,安德烈是惟一在意我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的人。聖誕節期間,安德烈的母親好言好語勸我嘗一點兒藍起司,安德烈立刻護短地說:「她不喜歡藍起司。」他母親仍不饒我,說:「這是我開了一小時的車專門去買的!」他說:「不能因為你開一小時車她就該來一場過敏吧?」我拚命睜大眼睛,使眼淚蒸發掉。我意識到這世上不再會有比安德烈更在意我的男人,我從來沒有認真體味過他的體貼有多細膩,而一旦體味到,卻要永別他。我心底的最黑暗處,有一份秘密的供認:我背叛了安德烈,背叛他的是非自覺的我,是我野慣了的知覺。

    這時安德烈說:「別受罪了,吃不慣就別吃了。」

    我發現我正用刀叉將雪白、彈性十足的鮑魚零割碎剮。

    里昂說:「奇怪,一個平時連一個散黃雞蛋都捨不得丟棄的人,會這麼糟蹋最昂貴的東西。」

    他在暗示他對我不熟悉,暗示我的兩面性,欺騙性。

    安德烈再次嫌煩地悶頭進食。他吃飯的秩序很嚴謹,冷菜、水果、主菜、甜點。有酒的時候,他哪道菜喝什麼酒,也從來不破壞規矩。他總是把酒杯在手裡輕輕晃動,讓杯子裡的液體形成一個微妙的漩渦,然後他深深嗅一下,他的品酒總是從視覺和嗅覺開始。

    我說:「沒錯,我這人不配好東西,給了我好東西,我就糟蹋。」

    「你對自己倒看得挺透徹。」

    「那可不。」

    「所以為你犧牲的人,也是白犧牲。」

    「如果是一個腎,那你千萬留著。我代表普天下的女人謝謝你了。」

    我們唇槍舌劍,語調是玩笑的,但安德烈知道我們不是在開玩笑。

    「你要為誰犧牲一個腎,里昂?」安德烈問,腔調是酒足飯飽,閒情逸致的。

    「你覺得天下有女人值當你的犧牲嗎?」里昂反問他。

    「值當不值當,全看你自己怎麼衡定。」安德烈看著我,口氣平淡地說,「我覺得我的犧牲很值當。」

    里昂的聲音突然拔高:「別逗了,你是說,為她你肯犧牲?你認為你的犧牲很值?!」

    安德烈不回答,兩手不緊不慢地在雪白僵硬的細麻餐巾上擦著。

    里昂說:「至今為止,你犧牲了什麼?要我看,是她在為你犧牲,讓FBI折磨她!你見到她焦頭爛額的時候了嗎?你知道她因為FBI的打擾丟了餐館的工作,失去獎學金嗎?!你親眼見到她從物質到精神崩潰的狀態沒有?!請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犧牲?以什麼方式犧牲?」

    我說:「里昂你閉嘴!你根本不瞭解安德烈……」

    「你閉嘴!」里昂的瘋還沒發完,幸虧馬尾辮綁得結實,不然他會還原成跟王阿花廝打時的瘋人形象。他說:「你們倆都閉嘴,你們這種可憐蟲,也配來跟我談犧牲?」

    安德烈嘴張開,好像要哈哈大笑,卻又不忍打斷他激昂的瘋狂似的。

    里昂卻站起身,向門口走去,似乎這室內的空間不夠他瘋的。

    「你站住!」安德烈說。

    里昂站住了,轉過身。如果他手裡有衝鋒鎗,現在就是他把我們全突突了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地鐵上認識他,感覺到他身心內有種危險,我這感覺此刻完全被證實了。

    里昂顯得很挺拔,一種自我正義使他感到悲壯。因而他顯得年輕極了,牛虻式的年輕。

    「你想說我這個藝術癟三除了『命一條』,一無所有。我狂什麼,對吧?而你們連『命一條』都沒有,你們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都早早賣給別人了,你拿什麼去為她犧牲?你的命從二十多歲到六十五歲,已經被你自己出賣出去了,你還想再辯駁什麼?!」

    「我一點兒也不想辯駁,」安德烈說,「我叫你站住,就是想提醒你,你還沒付賬。」

    里昂還沒反應過來,安德烈已招呼侍應生把賬單送過來了。

    「我原先是想款待你,不過我改變主意了。」安德烈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和兩張二十元的鈔票,同時對里昂說,「小費我幫你付了。」

    里昂若有瓶硝鏹水,準會一掄胳膊照著安德烈的面孔潑過來。他一貫仇恨暗藏的開銷,乘他不備冒出來敲了他一悶棍。他在這種局面裡,再哥們兒的人他都會立刻翻臉,推翻一切前情。因此安德烈此刻在他眼裡,就是個突然從黑暗裡跳出來暗害他的匪徒。

    我想安德烈怎麼會這麼快找準他的要害。

    里昂的眼睛掃了我一眼,他的這副目光讓我覺得恐怖。

    安德烈說:「你說我把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賣掉了,謝謝你的提醒,我這個出賣了自由的奴隸用他的賣生錢宴請一個自由人,這不很滑稽?也很不公道。我也許真像你講的那樣,把生命的主要段落出賣了,但我換來的是尊嚴,是給一個女人起碼的體面生活的力量。假如我一旦失去這個尊嚴和力量,我根本不會去走近任何一個女人。尊嚴和生存能力,給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去愛女人的條件,沒有這條件,你連雄性也沒有。」

    安德烈的聲音平實,他此刻的英語很怪,完全沒有美國式的流暢。那連湯帶水的懶散發音,使他像個外族人將英文講得很地道,卻不敢在任何字眼上含糊,也不敢在句子裡亂加語調,個個字都吐得賣力。因而在我聽來,他的誠懇似乎來自辛酸、來自一種過來人的長輩式的辛酸。

    這時安德烈招了招手,叫人把他的大衣拿來。然後他穿上大衣,對我一擺下巴。我吃不準是否要跟他一塊兒走,但我很快決定我不願和里昂留下。我跟安德烈向門口走去,路過的每一桌,人們都表示出他們清淡高雅的反感。他們想,這些人一定跑錯門了。

    里昂卻在停車場截住了我們,他像是實在找不到能殺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渾身卻灌滿殺戮的激情。

    我一下擋住他,我說:「你想幹什麼?」

    我的樣子和我這句話一定都蠢裡蠢氣,我對安德烈說:「你快上車。」

    里昂說:「我們去湖邊。」他用大拇指戳一下腦後。

    安德烈看著他,他嘴角帶一點兒笑,心想這小子做惡棍的手勢倒做得挺漂亮。

    「幹嘛?」安德烈問,憋住一個樂子似的,「去湖邊死一個?」

    「里昂,你少發神經。」我說。

    「你閉嘴。我跟他去湖邊,沒你什麼事。」

    「安德烈,別理他!……」

    「放心,我不想去湖邊,更不想跟他之間死一個。」

    他把車鑰匙捅進鑰匙孔,里昂走到了車子前面。

    「我不想找你玩命。」

    「那玩什麼?」

    「我想跟你好好談談。」

    「你跟我?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共同話題。」

    里昂把臉轉向我,說:「我跟他只有一個共同話題,就是你。」

    「好極了,」安德烈說,「不就是她和你的關係嗎?我都清楚。」

    我的喉嚨乾澀而冰冷。

    里昂也沒了話。

    安德烈說:「她都告訴我了。」然後他轉身對我說:「快進車裡去,外面太冷。」

    我不知怎樣就已經坐進了車裡,裡面的寒冷被壓縮了,冷得更質感。我也不知道車怎麼就動了起來,里昂怎樣被甩開,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我感覺的恢復,是安德烈伸過手來替我系安全帶。

    我說:「是FBI,還是安全部的人告訴你的?」

    「告訴我什麼?」

    「你剛才說你全知道了……」

    「誰也沒告訴我。」

    「要不要我自己親口告訴你?」

    「等你準備好的時候,你現在還沒有準備好。」

    「我準備好了。」

    「我沒準備好,你得給我一些時間來做準備。」

    我沉默下來,五分鐘後,我再次開口。

    「安德烈,是不是因為你猜到了什麼,你突然決定連夜開車來芝哥的?你至少兩天沒睡覺了,你睡不好覺的時候不刮臉。」

    他對著路面笑笑,說:「今後看來很難騙你——你的觀察力太厲害了,往後的一輩子,我出了任何事都得記住刮鬍子,不然就讓你看出來了。」

    我心想,他用「往後」、「一輩子」這樣的詞,是寬慰我還是寬慰他自己?

    「是不是因為這個,你開了十六個小時的車?……」

    「十四個小時。我一生中第一次吃飛車罰單。」

    「就為了你的猜疑?那你停下車,好好聽我說。」

    「我跟你說了,我沒準備好。」

    「你什麼時候能準備好?」

    「也許明天,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準備好。」

    我看著他的側影,濃密的長睫毛有些無力。我不必看他的眼睛,也知道它們是呆呆的。

    「只要我還打算跟你繼續,我就不準備聽你講你和另外一個男人的事。這樣是為我自己好,我從來不自找傷害,」安德烈說,「我當過兵,對於一切有意無意的傷害,我都避開。」

    「你認為我傷害你了嗎?」

    「我認為你的良知健全。」

    我發現他的車在同一個路口兜圈子。

    他又說:「你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國家,你總得有些人來幫你。即便這些幫助不是實質性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我為什麼不能理解呢?我今天邀請里昂,就因為他給了你我不能給的——他的膚色、模樣、他的中國氣質。我沒說錯吧?他給你營造了一種中國氣氛,是不是?」在講這段話的過程中,他吃力地在說服自己。

    我從來沒好好想過這些,所以我握住安德烈幫我找到的頭緒,往下順理。但我沒把握安德烈替我找到的頭緒果真是頭緒。

    安德烈感到我的沉默是不妙的,他把手伸過來,暖洋洋地蓋在我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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