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12章  (12)
    我明白了,對我這件大衣可以有兩種理解:普遍意義的垃圾,特殊意義的古董。

    勞拉把我領到一個靜悄悄的大廳。這裡連同我們一共有七八個顧客。一些沒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種姿態上;那種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飄逸姿態。它們是以某種暗色的,毫無光澤的材料鑄塑的,勞拉告訴我,是按照一些活著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個真人的精確立體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著它們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樣鋒利的肩胯,不勝其累地掛著衣服、裙子。我想象它們作為真人會多麼怪誕、多麼恐怖;它們的真身游走在人間時,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滾滾湧動的頭顱,她們感到孤獨之極,因而她們才有了這一個個冷漠、飄逸的姿勢和態度。

    在我對它們發著奇想的同時,我已經被勞拉安置在一間試衣室裡。一個穿迷你裙的老嫗抱著一摞衣服跟進來,按照勞拉的指令將衣服一一掛好。七十來歲的老嫗濃妝艷抹,兩條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露在裙子外面。渾身裝束沒有一分寬裕。勞拉在一張古典式的緞面椅子上坐下來,對老嫗吩咐:“勞駕,給我兩杯喝的。”

    老嫗說:“好的,心肝兒。我們有冰茶,果汁,雞尾酒。”

    勞拉架起二郎腿:“我只要冰水,白水。”

    老嫗兩條妖燒的腿以效率極高的步伐向門口走去。

    勞拉叫住她:“等等。”

    老嫗以十七歲的姿勢驀然回首,說:“好的,心肝兒。”

    勞拉說:“給我一盒薄荷糖。”

    老嫗不卑不亢,很有節制地給了勞拉一個笑臉,說:“我叫瑪麗,有什麼事盡管吩咐。一盒薄荷糖,還要別的什麼?”

    勞拉說:“就這些,謝謝。”

    “我的榮幸,心肝兒。”

    “順便問一聲,你用的是什麼香水?”

    “不是什麼好牌子,我的一位表親贈送我的。”

    “我喜歡這香味。”

    “噢,謝謝。”

    “別客氣。”

    老嫗冷冰冰的謙恭和勞拉冷冰冰的和藹,使一種短暫的主僕關系瞬間確立。

    我磨磨蹭蹭,將一條黑色連衣裙套在上半身上,再一點點將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將我的長褲褪下。這樣一來,我不必展示我低質價廉的棉內褲。勞拉以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穿、脫衣服的習慣,臉上一絲驚訝也沒有。她上來替我拉上背後的拉鏈,一只手抓起我的頭發,將它按在我腦袋頂上,然後比我還用力地瞪著鏡子。這是一件彈力絲絨的夜禮服,我平坦坦的胸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我看見鏡中的中國女人一點兒炫耀的本錢也沒有;她這樣袒露毫無道理,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勞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說:“背要直,胸使勁挺。”

    我照她的意思辦了,可那衣服還是和我文不對題。

    這時試衣室的門被輕叩了幾下。勞拉大聲說:“請進!”

    老嫗兩條瘦腿利索而矜持地邁著步子。手裡捧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兩個高腳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燈泡。那種隨時可能碎裂的危險使這一對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貴。

    勞拉說:“瑪格,看怎麼樣?”她指鏡中的我。

    “簡直就是她的衣服!不過抱歉,我的名字是瑪麗。”

    勞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滿臉是嚴苛的批評。她說:“不是最理想。”

    老嫗說:“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勞拉不以為然地看看老姐的推薦,說:“那件充其量只能去雞尾酒會。”

    老嫗說:“對極了,心肝兒。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品位高雅。這套雞尾酒會穿,再合適不過了。”

    她不動聲色地拍著馬屁。

    勞拉從一個分幣大小的銀色小盒裡取出一枚白色藥片,放進嘴裡。再取出一粒,遞給我。我也學她的樣子把它擱入口中,一股薄荷的辛辣猛烈地充滿我的口腔。勞拉把那個小銀盒塞入我的皮包,告訴我,這些薄荷糖可以使我有個清潔芬芳的吻。一個年輕單身女人,要隨時准備被人吻或吻別人,要做好深吻、長吻的准備。

    老嫗說:“對呀,我就一天到晚含著薄荷糖。”

    我從鏡子裡迅速瞄一眼她那由脂粉塑出的面具,她的百分之八十五裸露的腿。這樣的年紀仍懷著如此的希望,潔身自好,滿口清香,以便那埋伏在命運中的吻突然襲來時可以沉著、自信地迎接,以使那樣一個不含洋蔥大蒜胡椒乳酪氣味的芬芳的吻引爆一次良緣。據說這和男性在錢包裡備一兩只避孕套同等重要。充滿性遭遇的時代,一個負責的男人或女人該有些必要的自身准備。老女售貨員在這個年紀還毫不大意地穿迷你裙,含薄荷糖,以免冷彈一樣漫天飛的吻和艷遇打她個冷不防。

    勞拉圍著我轉了半個圈,再轉回來,然後前進兩步,再後退三步,她慢慢點頭說:“是件相當性感的雞尾酒會服裝。”

    老嫗說:“相當性感。一定會成為雞尾酒會的注意焦點。”

    勞拉說:“可惜不是去參加雞尾酒會,”勞拉像個畫家那樣後仰著身子看鏡子裡的我,說,“這件衣裙最多到六點。”

    我說:“啊?”

    勞拉說:“服裝的隆重程度是有規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點,一般這時候是下午茶;五點,雞尾酒會;六點,晚宴;最高規格是九點。你需要的是九點的大禮服,你該看看我母親看芭蕾、看歌劇的服裝,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看上去簡直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那個莊重冷酷的樣子,像是去壯烈犧牲,要不就是去殺別人。”

    我想樂,但發現屋內兩個人都沒有逗我樂的意思。百萬富翁的女兒勞拉讓我大長見識:做個上流社會的女人真不易。

    最後勞拉和女售貨員瑪麗決定,我今晚的服裝規格非得“九點”。瑪麗說她一生看過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女人在那裡個個殺氣騰騰,你稍稍示一點兒弱,馬上被殺下陣來。她以過來人的口氣對我說:“一件衣服可能會改變你一生的命運。試著想想,一個參議員忽然看見一個裝扮不同凡響的女人,心裡說:哇,這個姑娘趣味不錯,我得上去跟她搭訕搭訕。女人看芭蕾是為了被人看的。”

    老瑪麗又尖又長的紅指甲在我身上劃來劃去,扯扯這裡,整整那裡。她一生的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全白搭了,這把歲數還得仰仗兩條腿。那兩條腿早年是有過好時光的,別看這時候它們已沒什麼露頭了。

    勞拉為我拿了主意,買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禮服。我還得再貼出幾十元的購買稅,和兩百元的鞋錢。等勞拉走後,我只剩一張地鐵票錢了。我手裡提著價值三個多月房錢的行頭,在地鐵站裡兩眼空空地走著。過去了三四列火車,我渾身無力,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單調的聲音來回說:“八百六、八百六……”我這時的感覺近似一位剛進城的老鄉,挨了歹人一悶棍後發現所有錢都給掏了個精光。

    我兩眼發直,又看著一輛火車開走。我等著自己定下神來,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還過不過了。我發現自己在撥阿書的號碼。電話一通她就聽出事情不妙。我告訴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資助了一筆買裝費用。”她立刻問:“多少錢?”我說:“六百塊”。她不再聽我說下去,馬上叫我站在原地別動,她立刻趕過來。我還想解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電話。她以為我有六百塊要在今晚之前花掉,這事我一人辦不到,非得她幫忙。

    她見了我手上提的高檔貨色就說:“太好辦了,你跟我來!”

    我跟著她又回到商店,老瑪麗正把我試過的二十來件衣服一件件往回掛。有件是從模特身上扒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套回去。

    我生怕被她看見,盡量繞著道走。阿書卻理直氣壯,叫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售貨員。阿書把我手裡的購物袋接過去,拎出那件黑禮服,說:“我們決定退貨。”

    女售貨員一字不問,看看收據便辦起手續來。我一直在盯著老瑪麗,那具模特不好擺布,她半張著嘴,舌尖舔在兩排門齒之間,因為她和模特的身高懸殊頗大,她不得不踮起腳尖,腳後跟從皮鞋裡出來了,鞋跟卻還立於地面。她那副專注的神態和體態竟十分稚氣,十分可愛。

    阿書把退貨的款子交到我手裡,叫我清點一遍。點完錢,我抬頭便看見老瑪麗悲憤地看著我。她忙了一個多小時,本以為掙到手的錢卻眨眼間沒了。她的灰眼珠裡有股控訴,似乎是對一份巨大的背信棄義的控訴。她那萎縮得只剩一條細細紅線的嘴卻漸漸扭曲,扭出一個笑來。

    她說:“怎麼,剛才不是穿著很合身嗎?”

    我臉漲得滾熱,說:“這樣式太……太暴露了。”

    她眼裡的控訴更悲憤了,嘴上的笑卻更加溫婉、忍氣吞聲:“那我可以再幫你選幾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個乖女孩,剛才我就覺得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樣有點兒矛盾,不過你的朋友那麼喜歡它,我不好煞風景……來來來,咱們從頭開始。”

    我心虛理短:“等我吃了午飯再來……”

    “吃了午飯那幾件可能會被買走的!設計大師每件作品只有幾件。”

    我們倆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饒,賠不是,老嫗全看見了,她卻偏偏不罷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筆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條了。

    “我這個朋友特別餓,”我指著阿書,“她等不及我試衣服了!”

    阿書用中文惡狠狠地說:“不買就不買,哪兒跟她這麼多廢話!”她高傲地一擺下巴,說:“她不喜歡你們這兒的衣服。”

    老瑪麗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可是她剛才說,她非常喜歡……”

    “她剛從中國來,還沒學會說‘不’。”阿書不僅高傲,已開始蠻橫。她指著我對老瑪麗說:“她是個留學生,知道嗎?美國的赤貧者不叫赤貧者了,改叫留學生了。你忍心毀了她的學業、要她傾家蕩產來買你這件衣裳嗎?”

    老瑪麗說:“我沒強迫她,是她自己剛才說,她特別喜歡這件衣裳。”

    阿書沉默下來,眼睛看著老太太。她的沉默裡明顯有股危險。她長出一口氣,表示要好好把這場官司打下去。然後她四下望一眼,問老瑪麗說:“你們的經理在哪裡?”

    老瑪麗馬上收回目光,垂下皺紋密布的眼皮。直到我們走到電梯門口,她還站在原地,風燭殘年的玉腿站成一個極其衰老灰心的姿態。

    我們最終的購置是在一家大型連鎖減價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件長連衣裙,深藍色,腰身寬出不只五英寸。阿書說這個好辦。她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邊和各種族人擁擠著,手在裡面飛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樣的熱情與凶猛勁頭,在類似的大筐裡翻刨較完整些的帶魚,少些疤瘌的蘋果、梨、土豆。大筐裡所有的東西全標價五塊,不一會兒,阿書一股霉塵氣地鑽出人群,一手拎著一條大紅寬皮帶,另一只手上是雙紅皮鞋。皮帶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鱗紋。

    “看見沒有?”阿書大聲叫喊,“一共十塊錢,全解決了!”她一旦在公共場合講中文,嗓門就很放肆。她指指另一堆人說:“那筐裡全是皮包,咱們再給你配個皮包,再來點兒首飾,就齊了!保證花不了你五十塊錢!”

    試衣間是個大屋,裡面無遮無攔地設了一百多面長方形掛鏡,鏡子之間是一根支出牆壁的掛衣桿。門口站著一支奇長的隊伍,兩個目光狐疑的女人朝這支隊伍不斷喊話:“不准超過八件!各人看好自己的號碼,出門號碼跟衣服的件數要相符!看好你們的錢包、首飾,若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只能是各位自己負責!……”

    我們把東西遞給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她陰沉地點數,不斷抬起昏昏然的眼皮,去望那支不見縮短的隊伍。她的目光絕望而疲憊,和邊界上的移民局官員相仿:你們受得住,就受吧。她倆每天都在這樣的惡劣情緒中,她們的壞脾氣、壞情緒、壞命運全是這幫不屈不撓跑到美國境內的五花八門人種弄的。這些五顏六色的皮膚、頭發、眼睛怎麼這樣源源不盡,怎麼這樣難以抵擋,不可挫敗?你對他們拉長臉,明擺著一副找茬兒的架勢,他們仍是這樣源源不盡。流傳幾百年的移民信仰——“哪裡有面包,哪裡就是祖國”使他們拒絕受侮,使他們死乞白賴地頑強。

    我看著各種膚色的身體被一百多面鏡子成幾何倍數地繁衍。每面鏡子前都有三四個人、甚至五六個人,人們語言不通,在沉默的體諒中,迅速建立了秩序。每個人都效率極高,動作經濟,毫不遲疑地脫衣,毫不羞怯地展現尺寸各異、色彩不等的****和臀,一些人更不要命了,把乳頭和陰毛也拋露給這巨大的陌生集體。二十多年前,我們失去了自家的浴室,母親帶我走進公共大澡堂,我就感受過類似的目瞪口呆:一望無際的皮肉多麼觸目驚心,多麼壯觀!

    阿書自己也挑了一堆衣服試穿。她手腳忙碌,卻方寸不亂。不時抽空往我身上看一眼:“唉,錯了,皮帶鉤鉤反了!這副耳環是這麼個戴法,你看!……”

    紅色的高跟皮鞋之所以只值五塊錢,是兩只鞋順拐。阿書和我只得又回大筐邊去開荒。二十分鍾後找到一雙銀色皮鞋。我說這可不成,它們比我的腳足足大兩號。阿書說:“五塊錢你還想美觀舒適呢?五塊錢能買到‘不難看不受罪’,就湊合算了!”我說:“可這就是受罪啊!”她都沒工夫教育我,下巴在空中劃個弧度,說:“擦雙皮鞋還要三塊錢呢!大就大點兒,往鞋尖裡塞兩團面巾紙不就行了?想想你省下多少錢?省的錢不等於白撿?!”

    我們完成采購已是下午四點,夜色從城市的四周湧起。樓房的陰影漸漸濃重。街上的人群也稠密起來,昏暗地匆匆挪動。我和阿書在地鐵站內告別。我剛想上車,她卻突然跑回來,說:“不行不行,那些標簽兒……”

    我問:“什麼標簽兒?”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