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媽媽 第10章 過冬準備 (2)
    在冬天溫暖著紅色鐵皮屋頂房的主燃料還有另外一個,那就是從幹得硬邦邦的、鋸成原木的松樹上扒下來的樹皮。簡單點說,松樹外面都穿著凹凸不平的木頭「鎧甲」,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那個木頭「鎧甲」扒下來。每年11月中旬左右,媽媽肯定會對游手好閒在房間裡滾來滾去的我說:「扒爛樹皮去吧!」

    每次聽到那個命令,我馬上就像彈簧一樣彈起來,二話不說地跳上媽媽準備好的手推車上。因為,堆滿原木的露天堆貨場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松樹露天堆貨場就在火車站前面的大空地上,原木堆起來的面積和高度是跟碾坊的粗糠堆不能相提並論的,數千個松樹原木堆得像山一樣。

    松樹原木是從聞慶一帶的山阪上鋸下來的,連夜裝在拖車上運過來堆到那裡。露天堆貨場一般都會有二三十個大人以家庭為單位過來,扒著松樹樹皮。扒樹皮的工具有兩種,一種是兩邊都帶有手把、中間有圓形利刃的鐮刀,還有一種是不知叫做什麼的、在鎬頭棒上裝上又大又寬的鐵鑿子的東西。那些想扒樹皮做過冬燃料的家庭,可以在市場統[統:韓國的一種行政單位,一般將5戶人家為一個單位稱作統,現不多用。

    ]蔬菜店附近的鐵匠鋪或者在五天一次的集市上專門賣工具的商人那裡買到那些工具。

    媽媽找個位置停下手推車,就做開工的準備。把準備好的木頭滾過來放到地上,做成一個阻止原木滾動的支架,把另一個原木以人字形堆放在那上面後,用草繩或者粗橡皮輪胎繩緊緊地綁住那個部位。接著,根據媽媽的力氣,拖來一根粗細適合的木頭,讓那木頭的一部分被「人字形」卡牢後,就開始用帶有大鑿子的推桿推了起來。因為媽媽已經在磨刀石上把鑿刃磨得鋒利,所以還帶有松脂的松樹樹皮就「刷刷」地被扒了下來。

    因為我還小,媽媽擔心我會碰傷,而且即使我想幫忙,也根本使不出勁兒來,所以媽媽沒讓我碰那些工具。我只能在媽媽滾粗粗細細的松樹的時候,在一邊添點力氣,或者把要扒的木頭架上人字形支架後,坐在那個木頭的一頭,壓著不讓它動。這些就是我主要做的事情。

    扒樹皮並不是像想像中那樣簡單的事情。松樹上有很多節子,或者木頭水分太干,或者松樹太粗太重的時候,媽媽常常力不從心。當然,如果有力大無窮的爸爸在的話,比起慢吞吞的媽媽,工作速度肯定會足足快上三四倍。但是,我爸爸只願意幹像搬運粗糠那樣旋風式的工作,要他花上大半天甚至一整天,在別人都能瞧見的寬闊的空地裡扒樹皮,他肯定是不太願意的。一句話,不想為了瑣碎的活兒而丟臉。媽媽卻從來不介意這些,反正我用我的雙手堂堂正正地幹活,有什麼好丟人的。媽媽就是有這樣一種精神。

    扒松樹原木的樹皮,對於生活條件並不是很好的人們來說,有著一箭雙鵰的效果。露天堆貨場的松樹,橫截面都用紅色油漆字寫著「1」「2」「3」「4」……這些阿拉伯數字是用來作為發工資的標準的,扒乾淨樹皮時發給你工資的標準。具體來說,「1」是原木直徑到不了多少的細木頭,所以扒起來也容易,就給10元,「2」則意味著又大了一些,給15元。「3」「4」左右的原木已經有大人的腰那麼粗了,媽媽從來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能挑又細又輕的、自己還可以滾著搬過來的那些,也就是「1」和「2」,然後用帶有鑿子的推桿使勁地推。

    辛苦大半天,扒乾淨的原木堆得差不多了,就可以賺到一兩千元,絕對不是小數目。而且,還能裝滿一手推車自己扒下來的爛樹皮回家。雖然錢也是一個收穫,但是媽媽更滿足的是能把松樹樹皮堆滿紅色鐵皮屋頂房的倉庫,在冬天裡那可是能變成實實在在的火焰的。

    所以,儘管有二三十個大人在幹活兒,大家的目的也都一樣,但是最拚命的絕對是我媽媽。太陽開始徐徐落下,別人一般都會到現場的監工那裡拿工錢,然後把攢好的爛樹皮裝在手推車或者手扶拖拉機上運回去,只有我的媽媽,總是留到最後,拚命地扒著樹皮——那可不是僅僅因為她只有一個人,幹活兒慢。

    「媽媽,都快晚上了。快回家吧。」

    「一會兒就好,再等一會兒。還沒夠一車呢。」

    媽媽那是要把一手推車裝滿才收手的架勢,跟時間是沒有任何關係的。有些時候,夜色和涼涼的空氣,還有從空蕩蕩的空地上吹來的冷風,還沒來得及讓我哭鬧起來,戴著紺青色帽子、風塵僕僕的現場監工就走了過來,夜幕下紅紅的香煙火花漸行漸近。

    「大嬸,今天就干到這裡吧。我也該去吃飯了呢。」

    「呼,呼呼……再怎麼說,這扒著的總要扒完它吧。半途而廢,還不如不干呢……」

    「我看你好像都力不從心的樣子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給你把這個也算上。」

    「那麼……就這樣?」

    媽媽這才看了看黑沉沉的四周,伸直了腰。

    「臉也真漂亮的大嬸……怎麼就那麼拚命啊……真是了不起啊……」

    監工大叔回頭瞥了一眼坐在原木堆上面,像松樹貓頭鷹一樣盯著他的我,開始計算起媽媽削過的木頭個數和數字。

    每當日薄西山的時候,媽媽就用簸箕,或者是因為一邊碰碎了,爸爸拿燒熱了的粗鐵絲左一道右一道綁起來的瓦盆,裝滿粗糠和爛樹皮堆到廚房的地板上,然後在灶孔裡生起火,轉起風爐,在中間的鐵鍋裡煮著雜谷飯。

    媽媽一邊用右手慢慢地轉著風爐上長長的鐵棒,一邊則用左手不時地把粗糠撒在火花上,或者把爛樹皮扔進火裡。隨著「咯吱咯吱」和「嗡嗡」的鐵風爐轉動發出的聲音,火花從灶孔裡逃竄出來,紅色的、粉紅色的、金色的、藍色的、各種各樣的……

    如果那個時候是白天,我就纏著媽媽,在那個火花堆裡埋上土豆或者紅薯,烤著吃。如果是晚上,我喜歡蹲坐在媽媽身邊,注視著灶孔裡的火花燒出來的花園。我每次都是輪流看媽媽的臉和灶孔裡的火花。真是很像,媽媽的臉被火焰的熱氣燒得通紅,就像少女的臉一樣,染成了鳳仙花的顏色。

    小時候,我記憶中媽媽的臉最漂亮的時候,就是坐在灶孔前面燒火的那個樣子。媽媽也像被灶孔裡生生不息的火花迷住似的,經常默默地轉動著風爐。這是下意識的嗎,不知道是不是把人生的所有辛苦和勞累跟火焰一起燒掉了,那一刻,媽媽的表情是如此地平靜,她的臉是如此地美麗。

    隨著灶孔裡的火焰不斷地跳躍,被冷氣和黑暗籠罩著的紅色鐵皮屋頂房就像一隻偎依在暖暖被子裡的貓,發出「嘎嗒嘎嗒」的聲音。那應該是撥弄著鐵皮屋頂的風聲吧。但是,對我年幼的耳朵來說,這就是媽媽生起灶孔火焰的時候,紅色鐵皮屋頂房被幸福的溫暖浸染的聲音。

    冷風開始強勁的時候,媽媽又開始全力以赴地搬粗糠和扒爛樹皮,把我們家睡覺的紅色鐵皮屋頂房燒得暖烘烘的。

    現在這個時代有鍋爐、中央式瓦斯供暖系統之類的,只要按一下按鈕就可以過冬。對比一下,媽媽的冬天確實是又苦又累的。但是,我覺得正是媽媽那一代困難的過冬,才奠定了我們這一代可以又舒服又溫暖地過冬的基礎。

    但是,你說奇怪不奇怪,隨著一年一年長大,我越來越懷念跟媽媽一起度過的那嚴酷的冬天了。我懷念跟媽媽一起搬運粗糠,我懷念跟媽媽扒爛樹皮,我懷念吐著暖暖火苗的灶孔,還有那散發著土味兒的老房。

    即使世界變得多麼方便多麼奢華,人好像最終還是想回到自己成長過的那些場景。在那裡,活在我記憶之中的媽媽在灶孔裡燃起火的花園,讓家變得暖暖的,讓炕頭變得燙呼呼的。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溫馨吧,所以我這麼渴望回到過去。

    刮著冷風的現在也是,只要我喃喃自語地說聲「媽媽……」,我的心、我的胸口就暖烘烘的,也許這就是因為媽媽在我小時候一直燃著的那灶火焰吧。媽媽的冬天和媽媽的懷抱,還有媽媽的手……這一切讓我潸然淚下。

    我多麼想您。

    針線活兒

    初冬,

    每個晚上媽媽都要做針線活兒。

    在暗暗的燈光下,

    把晃動門縫紙的、長長的風聲穿在針裡,

    一針一針地縫著殘損的人生。

    不時地還拿起剪刀,

    把歎息剪斷。

    每當那些時候,

    黃土牆釘子上掛著的乾巴巴的白菜乾,

    「唦啦唦啦」地在嗚咽。

    窗戶上草草貼上的塑料紙,

    亦在嚴寒中哆嗦瑟縮……

    那些聲音被媽媽的針線穿在一起,

    直到現在還時時飛進我的夢鄉。

    媽媽啊,

    我那熬夜縫補這世上最溫暖最傷感的聲音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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