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著領導們威風八面、指點江山，李曉春曾經無數次心生羨慕，哪裡知道自己剛負責了這麼個「小事」，就弄得「腹背受敵」、內外交困，把自己變成了「事」。如果現在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還是願意回到原點，過自己平靜的生活。
但生活就是這樣，你可以擁有一切，但卻不可能擁有「如果」。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設計一個盡量協調各方利益的方案。畢竟天下熙熙，為的都是個「利」字，如今的市場前景這麼好，有什麼事比抓緊時間趕緊開工，趕緊賺錢更重要的呢？
他考慮到既然首次根據市場價為居民制定補償標準，反而造成了拆遷戶更高的預期，他認為還應該適當推出一系列配套政策：比如組織居民選購限價房、發放殘疾人補貼、為下崗人員組織專場招聘會等等……這些看似跟自己的工作沒關係，雖然會提高拆遷成本，但是只要拆遷工作進展順利，付出的成本就比房子「拆不動」要值。
妻子小燕看他每天抓耳撓腮地寫方案，常常弄到半夜，很是心疼：「老公，你早點休息吧，最近這麼累，等我們把房子賣了賺了錢，我們一起去馬爾代夫好不好？」
「好啊。」李曉春連頭都沒抬，馬爾代夫是他們說了好幾年的事，好像從妻子懷孕的時候就開始說。到現在，女兒馬上要辦入學手續了，自己當初的這個承諾還沒兌現。
李曉春把新的方案交給樊主任後，樊主任反而陷入了沉思。就在李曉春回去寫方案的這幾天，他已經和萬事達地產的老總開過兩次會了。關於李倉浩是不是惡意勾結釘子戶的事，樊主任也已經親自安排人暗地裡調查去了。李曉春為什麼沒有上報這個重要的信息？實際上幾個月來，李曉春的變化早被樊主任看在眼裡。
對於一個身居要職的領導來說，誰沒面臨過這種考驗呢？樊主任深知李曉春此時的狀態，但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不能輕言放棄，對年輕幹部還是要多敲打敲打。
都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李曉春滿腹狐疑地等待樊主任的回音的時候，一個改變遊戲規則的重大消息突如其來。
4月17日一大早，還沒到單位，李曉春就接到電話——國務院發出了《國務院關於堅決遏制部分城市房價過快上漲的通知》，要求遏制房價過快上漲，實行更為嚴格的差別化信貸政策的消息，這個消息像一股巨浪，正在衝擊著每個跟地產行業沾邊的人和事。
「李主任，樊主任讓您直接到新城建設指揮部去開會，討論討論新政策。」夏立在電話裡告訴他，李曉春迅速思考著新政策到底意味著什麼，是像以前一樣，連發多道金牌依然遏制不住房價？還是像2008年一樣，會再出救市政策？
雖然長期浸淫在房地產行業，但這幾年的政策走向還是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比他更摸不著頭腦的還有李倉浩，難怪萬事達在跟他的談判中，並不那麼熱衷，也並不像他那麼著急。幾個月前萬強來濱河考察的時候，跟他說的對政策的判斷，他一直認為那是對方的談判策略，而從未放在心上，他把未來都堵在這塊地上了。他暗暗地憤恨著：「這該死的政策，你早出半個月，我也不會死得這麼慘啊！」
他憤懣地在屋裡亂轉，煙灰缸裡一會兒就堆出了小山一樣的煙蒂。
這時，他的副總推門進來，並沒有發現李倉浩正在經歷這輩子最慘痛的內心折磨，他一進門就連忙問道：「李總，出大事了，您知道嗎？」
「嗯。」李倉浩沒心情跟他討論政策的問題。
「還是李總英明啊，趕在政策之前把能賣的都賣了，不管怎麼說吧，總算是讓咱們逃過一劫，接下來，咱們怎麼辦？政策還會不會轉向？」
副總還在滔滔不絕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李倉浩已經極不耐煩：「你們去開個會，把你們那些專家都找來，你不是有很多專家嗎，聽聽他們現在怎麼說。」
副總發現李倉浩的語氣冰冷至極，趕緊打住了話頭。不久之前，公司的智囊團對政策給出的預判是完全錯誤的，自己作為這項工作的負責人恐怕難辭其咎，想到這兒，他只得硬著頭皮又去組織「專家」們，商討對策去了。
新城建設指揮部裡，大家已經陸續趕到，新國十條的推出，的確如一盆涼水一樣，澆滅了剛從迪拜帶回來的雄心勃勃的「國際化路線」。
樊主任正焦躁地抽著煙，與湯局長低聲地交談。小楊蘭為他們端茶遞水，然後留在不遠處留意他們的談話內容。
李曉春見湯局長身邊的椅子還空著，也沒客氣就坐下了，伸著頭聽他們兩位的談話：「談房價首先是應該有市場，否則再高也是有價無市。再說咱們濱河的房價，從2009年底8000元/米2，漲到了現在新房均價都到了25000元/米2，也難怪上面點名批評。」
「房價跟一個地區經濟的發展，特別是預期的發展是掛鉤的。」湯局長接過話茬說道，「正是由於咱們的新城規劃，還有那個什麼第一高樓，讓地產商在宣傳自己的項目時滔滔不絕，也讓眾多炒房客們開始押寶濱河的升值潛力。要說從需求角度來講，哪有這麼高的升值幅度呢？」
「沒錯，要想想辦法，殺殺投資客的威風才行。」樊主任點點頭，沉吟片刻又補充道，「其實新城的建設對房價確實有影響，但沒有太大的影響。咱們拆遷的1萬1千多戶，政府都提供了安置房，沒有一戶老百姓買商品房。」
「對，我相信隨著市政府政策的到位，保障性住房力度的加大，房價應該會降。」
「你們的規劃也要跟上形勢，幸好咱們從迪拜回來之後的方案還沒討論成熟。」樊主任又呷一口煙，沉吟了半晌，才下定了決心，「那個什麼第一高樓的方案要堅決捨棄，你們的規劃要全面調整，讓同志們再加加班！」說著，樊主任還意味深長地按按湯局長的肩膀，似乎想把萬斤的重擔都給他壓在上面似的。
湯局長也知道關係重大，因此忙說：「請領導們放心，再苦再累我們也保證完成任務！」
得到了規劃部門的全力支持，樊主任才放下心來，抬起頭，示意會議要正式開始了。
這樣的會是誰都不願意開的，大家都垂頭喪氣，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樊主任在傳達市領導的指導精神，在鼓勵大家重整士氣，一定要把領導交辦的工作做好，做到位。
李曉春環顧會場——怕是只有他有這個精神了吧。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講，新國十條算是上天對拆遷辦目前困境的一次徹底救贖。
楊蘭還是遠遠地坐在後面不起眼的角落，腿上攤著一個筆記本，仍然像是做課堂筆記的小女生，但筆記本掩蓋下，她悄悄用手機寫著短信：「第一高樓規劃有變！」發送給了李倉浩。
正在辦公室生氣的李倉浩，接到短信，一把將手機摔在牆上。
手機應聲碎裂成了好幾塊，電池彈到了李倉浩的辦公桌上，他這才意識到，應該回個短信問清楚，是第一高樓腰斬了，還是徹底不蓋了？
他撿起桌上的電池，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塊充滿了電的電池一樣，空有一身的激情，卻已無處施展。
昨天自己還在登頂「珠穆朗瑪」的路上，以神的姿態閃耀在美麗的山巔，俯視著凡間的一切。可是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知道，「珠穆朗瑪」根本不屬於自己，這還不算，急速下降的途中，還要再摔一個跟頭？這樣沒頭沒臉地往下翻滾，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李倉浩不是唯一一個突然從夢中驚醒的人，誰都想在最高點拋盤，但幸運者永遠都只能是金字塔尖上的那唯一一個。
這個後來被成為「新國十條」的調控政策，對購房首付、房貸利率、二套房、炒房、異地置業、捂盤惜售等都進行了嚴厲的打擊。政策調控力度之大，內容之明確詳細，均創下了歷史之最。無論是炒房客還是真正的消費者，在這樣的消息突如其來的時候，都顯得有點懵，一時之間，人們聚在一起，紛紛打聽這次政策到底什麼意思。
那些約好了去簽約去付款的，都半路上打住，雖然約好去看房的人沒有必要改變行程，但看房時候的心態已經完全不同了，無論售樓小姐如何地忽悠，看房人都只是沉默，弄得售樓小姐們好不焦躁。
李曉春開了一天的會，頭昏腦漲。看得出來，各相關部門都已經想出了一些應對的措施了。其實從14日國務院常務會議定調採取更有力政策措施遏制高房價，15日公佈提高第二套房貸首付、利率等部分政策後，新城建設指揮部就已經在安排協調相關的工作了，只是連樊主任也沒有想到疾風驟雨來得這麼迅速，這麼猛烈。
回到家，曉春準備好好休息一下，畢竟按照他的預計，別人的工作都不好推動了，正好就是他的部門努力出點成績的時候。可一進門，家裡居然坐著一屋子的人，仔細一看，都是小燕單位的同事，有的平常也常來走動，有的根本沒見過面。
見曉春回來了，小燕忙迎上來，接過他手裡的皮包，說：「剛好幾個同事路過咱們家，我請他們上來喝杯茶。」
曉春心知肚明，只是並不方便點破，他笑著跟大家打了招呼，就鑽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看看，又拉開碗櫃找找，其實他平常從來不做飯，臨時躲進來無非就是避免跟這些打探消息的人接觸。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想到就這樣被晾在客廳裡，一時也不知道是走是留。小燕跟大家耳語幾句，商議好了，大家起身告辭。小燕這才拐到廚房門口，一臉不高興地問道：「你沒事跑到廚房來幹什麼？」
「我這不是想留大家在這吃飯嗎，進來看看有什麼吃的。」
「你別裝了，家裡這個廚房你進來過幾次？還做飯呢，鍋在哪你知道嗎？」
李曉春呵呵地傻笑，就是不接下茬。
「你明知道大家上來是幹什麼的，不說就不說嘛，幹嗎這麼不給我面子？」
「我不是不說，是真的沒什麼可說，政策是中央定的，我們也是今天剛知道。」李曉春知道事關重大，有些東西是不能隨便透露的，即便是自己的妻子。
「得了吧，你還建委的呢，跟著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沾著！」妻子氣呼呼地轉身回了客廳，重重地把自己摔在沙發上，生起悶氣來。
「怎麼了嗎？好好好，下次你同事來了，我老老實實坐在客廳裡還不行嗎？」
「我說的不是這個事，你的事，有你的規則，我不管你。不過你知道家裡投資了一套房子，現在弄成這樣，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和佳佳，你才高興？」
妻子撒起嬌來，李曉春還真有點沒轍。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以前不是也好多次提醒你早點賣掉的嗎？」
「你什麼時候說過啦？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你什麼時候想過這個家？」白天同事們議論了一整天，把這政策的後果說得很可怕。這也就罷了，更讓小燕生氣的是，大家都問她，我們這些人後知後覺就算了，你老公是幹什麼的呀，連你都不知道，這說出去誰信啊？
「你叫他們別信吧，市長的老婆都不知道！」李曉春笑笑，接著說道，「今天開了一天的會，都是措手不及，研究上頭究竟什麼意思呢。」
「那研究的結果是什麼？」小燕趕緊追問。
「其實也沒有什麼結果，政策來了，就執行唄，還能怎樣？」李曉春雙手一攤。
「哎呀，你不要裝傻，咱們家的房子怎麼辦呢？」小燕氣不打一處來，好像這個家跟眼前這個人沒關係一樣。
「我早就告訴你賣掉了，不要總想著賣在最高點，賺點兒就行了，真到了高點，拋都拋不掉。」李曉春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畢竟修改規劃之類的事，要是跟小燕說了，明天就「人盡皆知」了。
不愉快的對話很快就結束了，畢竟沒有經歷過這些，小燕並沒有太往心裡去。
真正可怕的日子，是在消息出來的第二天。經過一天一夜的解讀，人們終於發現，這次，政府是來真格的了，畢竟政策調控力度如此之大，內容之明確詳細也超過以往的任何一次地產調控政策，如果在這樣的政策之下，還心存幻想，那不是傻子麼？
2010年4月18日，這或許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一天，至少對於濱河市，是這樣的。這一天出現的觀望和退房潮，讓那些以為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的開發商叫苦不迭——退房就退房嘛，從來就沒見過所謂的「退房潮」，這下終於讓他們見識到了。
這天一大早，大家就像約好了一樣，還沒到上班時間，就已經有大批人潮湧來。弄得開發商恨不得關門歇業一天，可惜大門外的人潮讓他們不敢這麼做，有些心存僥倖的，索性叫工作人員百般解釋萬般拖延，誰知道這些人都像吃了秤砣一樣的鐵了心，真是買也跟風賣也跟風啊。
小燕也跟著這股風潮，趕緊去了二手房中介，誰知道這裡也像炸開了鍋，業務人員根本顧不上理她，她這才明白了，「買房是上帝，賣房是地上」的感覺。可是這時也顧不上什麼感覺不感覺了，趕緊地填單子，辦手續，身邊的業務員忙前忙後的，不是接電話解釋情況，就是又到門口去撤下一張單子，填上新的價錢，小燕看得呆了，什麼叫病來如山倒啊，她只感覺一陣眩暈，像是要支撐不住一樣。
昨天還輾轉了一夜，丈夫還開玩笑安慰自己，小燕也想，哪裡會遇到那麼離奇的事呢？剛剛花大價錢搶來的好東西，那就能一夜之間變成了無法脫手的垃圾？可眼前……她漸漸覺得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真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