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流華記 第7章 敦煌流光篇·西夏秘史 (1)
    我重新踏上了向西的行程,不過這一次我沒有汽車可坐。我被怪人挾在肋下,如同飛翔一般地騰雲駕霧而去。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不遜於疾駛的汽車。我們很快便到達李超凡曾經提到的那個小鎮,此時天色已晚。我看見李超凡的汽車停在鎮上唯一的一家旅店門前,如此說來,他也到了這裡。

    如果不是李寧明的手按在我肩上,我此時一定已經飛奔了過去。可是他的手卻像一隻鐵箍,讓我全無掙扎的可能。而且他如此可怕,就算李超凡知道我在這裡,也同樣無濟於事。

    我站在滿是風沙的街頭,滿懷不捨地望著那家小小的旅店。透過霧氣瀰漫的玻璃窗能夠隱隱約約地看見裡面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如鬼魅。

    時而會有杯盞交碰的聲音自門縫之中溢出來,我忽然感覺到飢腸轆轆,同時猜想著他一定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念及此,忍不住暗暗地咬牙切齒,該死的男人,你可知道我在挨餓受凍!

    門忽然被推開了,李超凡從門內急急地奔了出來,他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才如此急匆匆地衝出來。

    身邊的怪物立刻抓起我,向著鎮外飛奔。身後傳來李超凡絕望的叫聲:「紫陌!」

    紫陌!這樣叫我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他總是「喂,你!」這樣沒頭沒腦地稱呼我,我以為他一定是女人太多,每換個女人都要換個名字,恐怕自己會叫錯。

    這一聲呼喚,我的心便莫名其妙地飄遠。一直以來我的名字都是小紫,但當他們叫我紫陌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彆扭,而且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就是紫陌。

    眼睛又有些潮濕起來,我用力眨著眼,不讓某些液體形成。身為一個女殺手,怎麼可以這麼沒出息?

    「他是誰?」怪物沉沉地開口。

    此時我們已經到了鎮外,我斜睨了他一眼:「我的男人!」

    他隱忍,但不過是片刻工夫就忍無可忍。「你的男人是我!」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哈哈大笑了起來:「你是我的男人嗎?據我所知,你從來沒有碰過我。」

    這不過是我的猜測,在最後的一次夢中,那個女子似乎是剛剛失去貞操,而奪去她貞操的男人並非她的丈夫。我忽然想起,與李超凡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裡,我居然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

    他默然,半晌才回答我一句話:「很多年前,你本就是我的妻子。只是你現在已經不再記得了。」

    我聳聳肩,我怎會不記得,每天夢裡都會見到!那個名叫洛紫陌的女子最終還是死了,死在長著一雙憂傷黑眸的男子手中。我回憶起她死時那種悲痛欲絕的心情,那只是人瀕死時的反應嗎?還是在死的時候,悄悄地怨恨著那個殺她的男人?

    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嘴唇動了動,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話到了嘴邊卻吞了回去。我們同時看見路邊的那個乞丐,或者就是這個乞丐的忽然出現打斷了他正要說的話。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這裡遠離市鎮,乞丐身著破爛的衣衫,在西北千年不息的烈風中瑟瑟發抖。我想他是向著剛才的那個小鎮走去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夠走到。

    他向我們彎下了腰,露出謙卑的笑容:「小姐、先生,給點東西吃吧!」

    吃東西!我苦笑,我自己都不曾吃過任何東西。李寧明似乎是不必吃飯的,因而他也忘記了我是需要吃飯的人類。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抵達敦煌以前沒有被餓死在路邊。

    乞丐卻不死心,伸出骯髒的手,「多美麗的小姐啊!我看見您的第一眼就覺得您像是一位太子妃!」

    我一怔,脫口問道:「你說我像太子妃?」

    乞丐認真地端詳著我的臉,發出嘖嘖的讚歎聲:「真是太像了,與那本書裡的美人一模一樣!」

    我被他挑起了興趣:「你說什麼書?」

    乞丐滿臉皆是神秘之色,「這是一件古董,聽說是從西夏流傳下來的羊皮古卷。我的先祖一直保存著它,無論多麼貧窮都不將它變賣。但是今天我卻看見了您,也許這是天意吧!上天讓我在這寒冷的西北找到了書裡那位美麗的妃子!我從來不曾夢想有朝一日,會真的親眼看見她!」

    我全無吃驚的反應,到了此時,任何奇異的事情都不會讓我覺得意外。我從不離手的小袋子裡拿出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說:「讓我看看你的那本書。」

    他貪婪地注視著我手中的鈔票,從懷裡拿出一本羊皮古卷。那書似是被他貼肉藏著的,書上尚有人的體溫。我翻開書的第一頁,褪色的紙上畫著一個巧笑嫣然的女子。

    我認識她!她的相貌和我很相像,但她卻是一個溫柔細緻的女子。剛剛想到洛紫陌,就見到洛紫陌的畫像,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宿命的流轉。這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深切的無力。

    我將手中的鈔票全都塞給他,「這本書賣給我吧!」

    他貪婪地看著我的手提袋,「小姐,這可是西夏的古物啊!」

    我將手提袋打開,向他展示著,「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如果你再不滿足,我就只能把這本書還給你。而且我根本就不相信一個乞丐的手中會有西夏的古物。」

    那乞丐對天賭咒:「我的先祖是西夏有名的人,他姓種,叫種世衡。不過您一定不知道,認識許多字的先生才知道他。他真是一個有名的人,您別不信啊!」

    說完,乞丐的身影消失在風沙之中。他在此時的出現,也許同樣是上天一個惡意的玩笑。天意難測,卻也易測,不過是用盡心機苦苦折磨罷了。

    我翻過書的第二頁,秀氣之中不失剛勁的字體便投入我的眼簾。我下意識地猜測,是李寧明的字嗎?如此熟悉。

    我轉頭望他,他卻仰頭望著天空,怔怔出神。

    李寧明第一次見到沒藏黑雲是在野利遇乞的天都峰上,那時他不過是一個九歲的男孩,距離洛紫陌進入西夏的皇宮還有許多年的光景。

    他剛剛經歷了一次可怕的叛亂,叛亂的結果是他的祖母死了,而他則被放逐到了這裡。

    叛亂的發起人是他的舅舅衛慕山喜。

    衛慕山喜叛亂的原因已經無從查考,或者是不滿李元昊的統治,或者是為了衛慕家族的利益,或者只是野心的無限膨脹,或者完全沒有理由,不過是生命太過寂寞,想在寂寞之中找點樂子罷了。

    李寧明被他的父親綁上城牆之時,才得知衛慕山喜叛亂的消息。此時衛慕家的軍隊已經將皇城團團圍住。

    李寧明看見大滴的汗珠從祖母的額上滴落。她是一個肥胖的婦人,脖子上多餘的贅肉因恐懼而輕輕地顫抖。他的母親則在低聲哭泣。

    母親臉上的胭脂被淚沖污了,使她美麗的臉有些滑稽。他覺得好笑,卻也知在此時此地是萬萬不能笑的。

    父親的喊話聲洪亮地響起:「衛慕山喜,你的姑姑、妹妹和外甥都在這裡,如果你不退兵,我就將他們一一殺死。」

    這也正是李寧明心中所想,父親會為了退兵而殺死自己的母親、妻子和兒子嗎?

    父親抽出了腰刀,將刀架在祖母的頸上:「不要挑戰我的權威,我絕不能容忍任何叛亂的行為。」

    衛慕山喜哈哈大笑:「你真是瘋了,居然用自己親生母親來威脅我。」

    在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見父親眼中閃過一抹陰鷙的火焰,然後他便聽見祖母一聲慘叫,父親手中的刀準確無誤地切入祖母肥胖的脖子中。

    他想,他只是在看一場戲吧!戲都是假的,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但這卻不是一場戲。祖母脖子上噴出的血濺在他的臉上,使他悚然而驚。

    他聽見祖母大聲地咒罵:「天殺的畜生,我是你的親娘,你居然親手殺你的娘。我是怎麼生你的?」

    祖母一說話,更多的血就飛濺出來。

    母親嚶嚶地哭泣,泣不成聲地哀求:「哥哥,你快退兵吧!」

    城下的衛慕山喜驚呆了,他有些遲疑不定地觀察著城上的情況。鮮血不斷地從衛慕氏的頸中流出來,而衛慕氏咒罵的聲音也因著鮮血的流淌越來越微弱。

    「你還不退兵嗎?下一個就是你的親妹妹。」

    衛慕山喜似乎被李元昊的氣勢鎮住了,他在城下紮下營寨,雖然沒有退兵,卻也不再繼續進攻。

    李寧明想,鮮血中是帶有生命的。祖母的血順著地勢向著他的腳下流過來,血液如此黏稠,每移動一寸都用盡心力。

    李寧明覺得他看見祖母的生命正在血中蠢蠢欲動,如同春初地下的小蟲,滿懷不甘,想要脫穎而出。祖母的呻吟則越來越輕微,逐漸不再有聲響。他忍不住問:「母后,祖母怎麼了?」

    母親的目中也不再有眼淚,呆滯地望向他:「你祖母死了。」

    他默然,回頭望向城下的大軍,輕聲道:「死了……也好!」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這句話,但他是真的覺得死了也好!若可以選擇,他寧願父親第一個選的人是他。

    母親卻忽然怒髮衝冠,尖聲叫道:「你真是沒心沒肝,如同你父親一樣是個畜生。你們父子兩個都會不得好死,都會不得好死!」

    她尖厲的聲音如同一把刀直刺人的耳膜。李寧明滿不在乎地笑笑: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同樣是死。

    鮮血流過他腳底的時候,弄污了他的衣袂。他想,流光血的死法真的很悲壯,或者以後他也會選擇這樣去死。

    不久後,野利遇乞的援軍從外側殺進來,活捉了衛慕山喜。他被斬首前只說了一句話:「我輸就輸在沒有李元昊那樣心狠手辣。」

    從此後,在李寧明的心中,李元昊不再是他的父親,只是西夏的皇帝。而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過是李元昊需要一個繼承人,而李寧明剛巧是他第一個兒子,因而成為最可能繼承皇位的人。

    自衛慕氏叛亂被平息後,李元昊不再相信他,將他放逐於天都峰上。

    以後的六年間,他都孤獨地存活於天都峰上。那時,沒藏黑雲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他是前途未卜的太子。野利遇乞經常南征北戰,只剩下寂寞的男孩和青春的少婦獨自相對。

    他總是站在崖頂望著遠遠近近的雲海,雲似是真實的存在,誘惑著人向前踏去。他知道只要這樣輕輕地一踏,便會進入雲端,那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他卻心懷恐懼,並不能真的踏出這一步。人到底是膽怯的,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年幼的少年罷了。

    在偶然的時候,雲層散去後,他看見崖下突出的大石。籐蔓沿著山崖長下去,他試著用手拉扯,籐蔓很牢固,似已經長了千年。

    他沿著籐蔓攀下,初時小心翼翼,後來便逐漸膽大。他畢竟是黨項人的兒子,精於騎射,身輕如燕。

    風很大,自崖間呼嘯而過,他的身子被風吹起來,如同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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