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31章  (1)
    回到舊金山,欒軍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大,戲唱大了。」

    我不解地看著他:「怎麼回事?」

    欒軍指指地板,我知道他是指地下室,於是問道:「她還沒搬走?」

    「怎麼會搬走?有人撐腰呢。」欒軍的口氣多少有點酸溜溜的。

    我知道他是指歪嘴。

    欒軍又說:「這娘們也不知道有什麼本事,剛死了一個,馬上就有人填補上去。老大,你走後人家就天天泡在下面,也沒人做飯,我天天吃泡麵飯盒過日子。晚上我起來撒尿,路過你的房間,裡面鬼都沒有一個,這不是勾搭上了嘛。」

    我制止了他:「別多管閒事,不要弄得自己兄弟面子上下不來。她不搬也沒關係,我們搬。欒軍,我跟你商量個事。」

    在廚房裡,我把阿松的提議說了說:「其實我是不想碰毒品的,但那一行的利潤相對豐厚,而且不要本錢。說危險,當然有的,但也大不過做職業殺手,在江湖上闖蕩,本身就是風險。只是……」

    「只是什麼?」欒軍兩眼放光,緊逼著我問道。

    「這事傷陰積。做殺手,殺的人本身大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殺了也就殺了。但做毒品生意,涉及的面就廣了,特別是小孩子,試試就上癮,粘上了一輩子也就毀了。想到這我心裡就拿不定主意……」

    欒軍哈哈大笑:「老大,你見過強按牛頭喝水的事沒有?吸毒的人都是自找的,你不做,自然會有人做。少了你的毒品就不做買賣了?毒品市場不多你一個,也不少你一個。不說美國,我在四川時,就常聽聞雲南廣西那一帶不少人做這生意,有吸的,也有注射的。」

    我沉默不語。

    其實在回舊金山的途中我就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以前我跟自己說過不碰毒品的,並不是我為人有多高尚,我只是看不得吸毒的人那種不死不活的樣子,我不怕跟一條兇猛的狼狗搏鬥,但我不願碰觸那些軟綿綿的鼻涕蟲。生理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在我的意識深處,還害怕自己常在岸邊走,一個不小心掉了下去,那可是得不償失,自討苦吃……

    欒軍見我躊躇,說:「老大,其實我也想找你談了。我們這陣子不對頭,哪不對頭?什麼都不對頭。第一,美國來錯了,在中國沒路走,在這裡也沒路走,康莊大道不是為我們這些外國移民所準備的。第二,好容易擠上一條小道,還猶猶豫豫邁不開腳步。第三,我們自己內部軍心渙散,進一步,退二步,你要向東我要向西的,走也走得磕磕絆絆。第四,我說你老大也有問題,我說了你別往心裡去,你對兄弟們好,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作為一個領頭人,你現在變得優柔寡斷,該斷不斷,這種事情你自己早該拿定主意,只要吩咐我們做就是,你一拿不定主意,我們就更如無頭蒼蠅。依我看,再這樣下去,散伙的日子也不遠了。」

    我反駁道:「欒軍,講話要托住下巴。你說得容易,作為老大,我要全面考慮,什麼是可行的,什麼是不可行。你說我們軍心渙散,你指哪一項?」

    欒軍交叉著雙臂,望著窗外,久久不發一言。末了他背向著我,嗡聲嗡氣地說:「說了也無益,世界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合則聚,不合則散,江湖本來如此。老大,我也不想使你為難,不管我欒軍到了哪裡,只要你用得上我欒軍的,一個電話,我回來為你出生入死。但現在這種樣子,我一個禮拜也捱不下去。」

    我急了:「欒軍,說什麼屁話!這麼長的路都走過來了,磕磕絆絆也是有的,有什麼不痛快講出來就是,兄弟之間互讓一步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想聽什麼散伙的話。」

    「老大你還不明白,不是我要散伙,當初一路過來,我欒軍幾時有過二心?說實話,上次阿松就給我露過口風,我說一切由我們老大說了算。現在的問題是有人急著老婆孩子熱坑頭,兄弟情份早就丟到腦後去了。」

    「你是指歪嘴?不會的,歪嘴是我兄弟,我的命也是他救下的,你也是他介紹入伙的,就是來美國也是他的主意。他這個人有時黏黏糊糊,但散伙的事絕對不會有的,你千萬別瞎想,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欒軍猛地轉過身來:「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在老大你心中的地位?正因為他救了你的命,我有些事也不好講。講了也沒用,但事情擺在那兒,老大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欒軍一跺腳,衝出門去,把房門摔得山響。

    我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腦子很亂,一個人在廚房抽掉大半包香煙。

    整個下午歪嘴都沒有露面。傍晚時還是欒軍虎著臉出去買了外賣,我倆在餐桌上悶聲不響地吃飯,沒吃幾口我就把筷子一扔,欒軍抬頭望我,我丟下一句:「頭痛。」就徑直去房間裡躺下,拉過被子蒙了頭,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到半夜醒來,房間裡有一股煙氣,我抬眼望去,只見對面床上的煙頭一明一滅,我問道:「白子,是你嘛?」

    黑暗中傳來歪嘴的聲音:「老大,你醒了?」

    我按亮檯燈,披衣坐起,點上一支香煙:「白子,整個下午不見你,沒事吧?」

    對面床上沒作聲。

    在檯燈昏黃的光暈中,我瞥見歪嘴和衣躺在床上,臉隱在黑暗裡,我看不見他臉上任何表情。抬腕看表,十二點過五分。

    「沒吃什麼晚飯,肚子餓了,來,陪我出去吃個宵夜。」我招呼歪嘴。

    歪嘴還是不作聲,只是把手中的香煙按熄在煙灰缸裡。我穿好衣服走去欒軍的房間,問他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欒軍翻了個身面朝裡,含糊道:「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

    開車來到ABC餐館,日落區只有這家店開到凌晨三點。坐定之後,我點了兩碗餛飩,再叫了一盤干炒牛河,半打啤酒,吃喝起來。

    餐館坐了六成客人,清一色中國人,有下晚班的勞工,來吃一碗餛飩麵的;也有夫婦倆,桌邊的推車裡放著熟睡的嬰兒;再過去是四個男人,滿口的麻將經,大呼小叫地興猶未了。只有一個跑堂,忙得腳都要蹺起來了。

    我們的桌位在最靠後的窗邊,菜上齊之後,跑堂很少過來。歪嘴好像沒什麼胃口,喝了幾口湯,面前的干炒牛河一點沒動,只是不停地喝啤酒。

    我吃完餛飩,把面前的酒杯斟滿,盯著歪嘴。歪嘴在我的注視下顯得不安,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情,抿緊了嘴唇就是不開口,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劃來劃去。

    我決定單刀直入:「白子,我跟你講個事。」

    我把阿松拉我入伙的事大略講了下,歪嘴只是聽著,不發一言。末了,我問道:「白子,你的看法呢?」

    歪嘴抬起頭來,在一瞬間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有一絲興奮的神情顯現,只不過幾分之一秒後,他又埋下頭去。

    我沉聲說:「白子,我聽著呢。」

    歪嘴仰頭把杯中的酒喝乾,眼睛仍然不看我:「老大,我也有個事要先跟你談。」

    「來了。」我對自己說,攤牌的時刻終於來了。

    不出我所料,歪嘴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大,真是對不起,我想……」

    我冷冷地聽著,既沒跳將起來,也沒勃然大怒,雖然歪嘴還沒講出口來,我已經知道他要講什麼了。我的內心卻緊縮起來,難道真的像欒軍說的,散伙的時候到了?

    歪嘴本來就有點口吃,這時更被憋住了,「想……想……想……」了好久還沒有下文。正好旁邊那桌麻將朋友付完賬,亂哄哄地走過我們桌邊,我們都閉了嘴,等他們走過去之後,歪嘴終於把那句話給憋了出來:「老大,我要結婚了。我想先得告訴你。」

    我不能說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但歪嘴的話還是像晴天霹雷,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我強忍火氣,口氣平淡地問道:「好事啊,誰給你在福建鄉下找了個妹子吧?」

    歪嘴抬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老大,你知道的,桃子說她跟你說過。」

    我說:「她說過嗎?她說的是你昏了頭要跟她結婚,她可沒說答應你。」

    歪嘴變得伶牙俐齒起來:「此一時,彼一時。我說服了她,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

    「真的?」

    「真的。」

    我們都陷入沉默。歪嘴沉默是因為我沒有像他所希望的祝福他,我沉默是為了理清思緒,看看事情是否還有挽救的餘地。

    好長一陣難堪,最後,我清了清嗓子:「白子,結婚也不是壞事。但是,你想清楚了沒有,跟這樣一個女人結婚?」

    歪嘴抬起頭來,眼睛中的神色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老大,如果你還當我是兄弟,就不要用『這樣一個女人』來形容她。我是你兄弟,她將是你弟媳。」

    我針鋒相對:「正因為你是我的兄弟,我才要幫你認清問題。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知道她肚子大了嗎?」

    歪嘴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你還準備娶她?」

    歪嘴很不情願地又點了點頭。

    「你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接下人家的爛攤子?你就這樣把一個野種當成自己的孩子,養他一輩子?你就這樣被那個女人的花言巧語弄昏了頭,什麼都不管不顧地要娶她?你有沒有想過這只是她的一時權宜之計,說不定哪天就扔下你跟別的男人跑了,而把一個包袱甩給你?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兄弟間的感受?為了這麼一個女人你就棄我們於不顧,把這麼多年的戰友情、兄弟情就此一筆勾銷?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會使我,使欒軍心寒?」

    歪嘴悶聲道:「老大,我都想過,我知道在這當兒退出不像話,可是,我愛她……」

    我猛地一拍桌子,碗盤都震得跳了起來,旁邊的食客都扭頭看我們,我狠狠地逼視回去,食客們都噤若寒蟬轉回頭去。我雙手撐桌,壓低了嗓音對歪嘴道:「你愛她!?可你有沒有想過她愛你嗎?告訴你!她只是在利用你。」

    歪嘴低了頭固執道:「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愛她,我從第一次見她就喜歡上她了。也許她現在不愛我,但日子久了,她看在我對孩子好的份上,也許會回心轉意……」

    這是歪嘴嗎?這是那個出生入死,冷靜多謀,心硬手准的歪嘴嗎?我心火直躥,一個爛女人把他變成這個樣子!全無半點男人的豪氣,情昏昏意綿綿的,坐在那兒絮絮叨叨地說什麼愛不愛的!我緊緊地握住桌子,生怕自己抑制不住,一巴掌甩了過去。

    歪嘴全然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反而越發來了談興:「老大,人這個東西,也真是說不準,活在世界上會有奇奇怪怪的想頭。我也明知道不配她,一個上海女人,大學生,漂亮又聰明。什麼世面沒見過?她怎麼會看得上像我這樣一個沒什麼文化,相貌又醜陋,兩手空空的大老粗呢?我再喜歡她,也只能遠遠地看看,我甚至不敢走近她。什麼叫自慚形穢,這就是了!我都想不到她竟然會對我說話,和顏悅色地,平平常常地,一點也沒有嫌棄我這個大老粗、醜八怪。

    雖然她不把我當外人,我還是戰戰兢兢的,並不敢存有任何非分之想,心裡只是感歎這個女人任什麼樣的男人都配得上,怎麼會單單看上臧建明那個不成器的男人?她住進來之後,我更發現她不但溫柔、懂分寸,不但菜做得好,而且持家也是一把好手。能有這樣一個女人陪伴著過日子可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可恨臧建明那小子不會惜福,常常給她難受。我好幾次看見桃子背著人抹淚,見了我又強裝笑臉。我背地裡也說過臧建明幾次,要他對桃子好一點,可那小子叫我別管閒事。不是看在桃子的面子,我早要他好看了。也是天意,臧建明最終還是跌在他自己的貪念和賭性上,落了這麼個下場,只是苦了桃子,她這麼個弱女子,現在又懷了孕,這當口叫她去哪兒找落腳處?老大你是沒講錯,開始時她不肯答應我,說她能照料自己,我當然不會依她,好說歹說,差點把心都掏出來了,最後她終於點頭了。只是有一個要求,跟她結婚之後退出江湖。我當然捨不下兄弟之情,但我答應了她呀!」

    「答應了什麼?」我語帶譏諷地問道。

    歪嘴真的昏了頭了,連我的語氣也沒有聽出來,還急促地說:「我答應了她金盆洗手,不再涉及道上的勾當。老大,桃子說得不錯,這種日子能再混多久?總有一天會出事的。還不如就此收手,我們手上的錢不多,但我的一份和你給她的一份加起來,能夠去西雅圖或奧立崗小城市買個小餐館,或是開個洗衣店,從此過一份平淡日子……」

    我的眼睛裡要冒出火來,我們收留了一條毒蛇,她不但一點不感恩,反而來了個內部摧毀。歪嘴何等一條漢子,中了她的美人計,像丟了魂似的,對她這麼言聽計從。再下一步呢?她把我們一鍋賣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把我們的事都倒給她聽了?」我牙關咬得格格響。

    歪嘴愣了一下,隨即說:「老大,你不要自欺欺人,桃子跟我們住了這麼久,她又是那麼一個冰雪聰明的人,瞞她也瞞不了。她口緊得很,也知道厲害,不會亂說的。」

    我怒極反笑:「兄弟,你倒好,把我們的底都兜給她了;但是,你知道她的底牌嗎?」

    「她有什麼底牌?你不是說臧建明在東海介紹你們認識的嗎?再後來她不是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連門都很少出的?」歪嘴不以為然道。

    「再以前呢?」我追問道。

    歪嘴一臉迷惑:「再以前不是在上海嘛,她大概是留學過來的吧。我不想打聽她的過去,那樣她會覺得我不信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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