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22章
    把婚姻比喻為殿堂的人是在一剎哪間的聖潔中產生出了一種美輪美煥的感覺;把婚姻比喻為城堡的人,是在一剎哪中在任何一條小徑上迷了路,從而感覺到四處都是城堡;把婚姻比喻為監獄的人,在一剎哪間困入了一種絕望的牢獄,不能翻身,也不能越獄,所以時刻想獲得自由。所有困境都源自我們的情緒,我們是在為情緒而活著的,因而,在前一剎哪間的情緒裡,我們又有可能淪為了痛苦的奴隸。

    每當姐姐申訴著她婚姻的不幸時,我就感到:我的姐姐已經淪為了奴隸,生活在由她親手築起的城堡中,舞蹈著的身體漸漸地失去了旋律,很難想像,一個奴隸的身體會煥發出美妙的旋律來。

    姐姐依然美麗,然而,為什麼總是追求不到她生命中的幸福呢?此刻,我將陪同我的姐姐到地區去。當問題越來越複雜時,姐姐又一次出發了,讓我成為她的同謀,這或許會給她一些勇氣和力量罷了。

    我很少到縣城更大一些的地區,姐姐也一樣,雖然張羊已經到了地區很長時間了,在車上,姐姐已經開始重複地說起姚雪蘭這個名字。一個女人反覆地說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是因為這個女人已經變成了奴隸了嗎?

    問題在哪裡?姐姐打開了張羊的房間,姐姐說:"張羊絕對沒有想到我們出其不意地降臨。"這就是姐姐,她從這種意境中尋找到快樂並為自己設計一個圈套,姐姐說:"我們要在這房間藏起來,今晚是週末,張羊一定會帶姚雪蘭回來過夜的。"

    本性是難以改變的,在這裡,姐姐的本性顯形露相,它再一次顯露出姐姐探測人性的隱蔽性。首先,姐姐尋找到了衣櫃,這個女人藏滿秘密的地方,它可以合攏也可以張揚開去,姐姐久久地站在衣櫃前,我不住地推翻她的本性說道:"我們用不著這樣,我們用不著如此地可笑。"姐姐冷笑一聲說道:"可笑的不是我們,而是男人,而是張羊,如果我今天尋找到了證據,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我不想聽見她的回答,我很想溜走,做姐姐的同謀者實在太艱難了。

    姐姐猛然抓住了我的手臂說:"你不能溜走,你走了,我怎麼辦?"我無言以答,我既來之,則應該順從於姐姐的意志,在這裡,姐姐的意志似乎已經取替了我的意志,它讓我的本性被壓抑下去,我的本性在哪裡呢?如果換一個人,我變成了姐姐,置身在姐姐命運的跳板上,我會怎麼做呢?我曾經親眼目睹哥哥羅華為了逃避母親介紹對象,在無處藏身的情況下,藏進了他的衣櫃。

    我感到悲哀已經順著四肢上升了,我們不得不藏進衣櫃時,世界似乎突然變小了,稍微有一點響動,都會使我們變得驚恐:我為人性不測性而感到悲哀,我為衣櫃裡擁擠不堪的角落而悲哀,我為等待之中的未知性而悲哀。

    我藏在最裡面,那裡面掛滿了張羊的男式襯衫,雖然肥皂已經洗乾淨了那一件件襯衫,我卻依然嗅到了一種味道:這味道我從別的男人那裡也嗅到過,它有衝突,它有無法洗滌乾淨的氣味。難道我們已經再也尋找不到解決婚姻問題的真理了嗎?並將婚姻繼續下去的意義嗎?

    悲哀啊悲哀,我彷彿已經置身於姐姐的位置上,我彷彿已經替代了我姐姐,替代了那個毫無幸福的姐姐,我彷彿已經替代了她的本性,蜷縮在這又窄小又沉滯的衣櫃深處,等待的不是一場幸福的來臨,而是一場恥辱的現實生活;我彷彿已經把我的肉身交出去,以此出賣我全部的尊嚴;我彷彿已經顫慄過了,此刻,正在等待著一場人間的悲劇上演。

    姐姐卻不一樣,她即使在衣櫃中,依然把頭挺立起來,她的本性像是堅硬的莖正在從窄小的世界裡冒出來,決不妥協地上升著;她正在集中自己在這一刻全部的心智,傾聽著動靜,直至被水或火湮滅,也不顫慄。這個時刻姐姐等待多久了,這個時刻她已經蓄謀有多長時間了?我能夠感覺到姐姐的心慌意亂嗎?她那微微仰起頭頸想看到的不是繁星和廣闊的海洋,她那微微仰起的頭頸,為此想驗證的只是一場幸福或不幸福的遭遇,由此,我不得不變成了我姐姐的同謀者。

    過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總之,我已經開始打盹時,姐姐輕輕碰了我的手臂,如果姐姐不碰醒我的話,我已經開始做夢了,我只要一閉上雙眼,進入微眠的狀態,就會做夢,因而我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症狀。試圖在打盹時進入一個夢境的我,會夢見別人嗎?我依然缺乏愛情,因而我夢見的要麼是一片荒漠,要麼是一口水井,如果我能夠夢到縣城的那眼水井,如果我夢見我趴在水井的石欄上,從水井中看見我的影子的話,那麼一定有什麼人已經降臨到了我身邊。

    現實中沒有這樣的意象:與此相反的意象的衣櫃,它正在控制我血液的流暢,控制時間奔馳,以及我自由的姿態。我聽見了門打開合攏時的聲音,我仔細地傾聽,除了姐姐之外,就是我的呼吸聲,它正小心翼翼地嘖出又斂回到了自己的胸膛。我聽見了男人和女人說話的聲音,我驚悚地想到了這樣的世俗哲理:背叛一個人是簡單的,只需另一個人加入,就可以背叛一個人,同時也背叛另一個人,這就是情感的背叛。

    衣櫃之外的輕柔的呼呼聲彷彿撞擊過來,我感到我的姐姐那喘不過氣來的瘋狂,我使勁地抓住她的手掌,她那世俗的手掌,她那佈滿紋露的手掌,她那焦灼得彷彿想變成灰和火焰的手掌,我想抓住她的慾望,這可怕的慾望如果越過衣櫃的話結局是什麼呢?我們每幹一件事時,總是在奔向結局,這世上不外乎有兩個結局:令人愜意的結局和讓我痛苦不安的結局。

    姐姐透過衣櫃的門縫正往外看去,她會看到什麼,在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帶回家來的世界裡,她能看到什麼呢?而且從一道衣櫃的縫隙之中她又能看到什麼呢?我靠近姐姐,哦,原來縫隙並不小,它可以讓我們往外看。

    我從縫隙往外看只是為阻止姐姐的顫慄而已。當我從縫隙中往外看時,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正在接吻。這個場景足可以讓姐姐擊碎婚姻生活的存在的現實。就這樣,我的姐姐的發瘋似地撞開了衣櫃。

    作為姐姐的同謀,我也不得不從衣櫃裡逃出來,終於逃出來了,彷彿抖落了身上覆蓋著的壓抑滯悶,我看見姐姐發瘋似的奔向張羊。很顯然,那個女人已經奪門而去,如果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的話,一定會逃之夭夭的,以致於我和姐姐都沒有看清楚那個女人是誰?她是不是姚雪蘭。

    一場鬧戲就這樣結束了。我趁機離開了現場,那天晚上我在這個小城市的馬路上悠轉,夜已經深了,我仍然在悠轉,我想,我再也不會去做姐姐的同謀者了。我進了一家旅館,睡了幾小時,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縣城。半個多月過後,姐姐又回來了,姐姐又春風滿面地回來了。

    幸福或不幸福的婚姻在姐姐的臉上尋找不到答案。她給我歸納出了女人對待男人的真理:如果她不藏在衣櫃中的話,張羊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把女人帶回家來。她從衣櫃中奪門而出,嚇壞了那個女人,她讓那個女人感受到了她的的存在,同時也讓張羊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張羊告訴姐姐說,他今後不會再把女人帶回家來了,讓姐姐寬恕他,並且讓姐姐別把這件事情講出去。為此,姐姐很得意的告訴我說:"張羊正在升職,在這關鍵的時刻,他害怕我,在這個時刻,他要維護我和他的婚姻,總之,我是對的,在男人面前,一定要尋找到武器對付男人。"

    在姐姐的服裝鋪子裡,姐姐給我講述了這個結局。我覺得很苦澀,像是喝了一杯很苦澀的咖啡,我很想把這種滋味告訴姐姐,然而,當我看見姐姐獲得勝利的派頭時,我感覺到已經無話可說,姐姐還告訴我了一個消息:姚雪蘭已經結婚了,她不再做張羊的情人了。

    從某種世俗意義上來說,姚雪蘭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妥協了,經歷了偷情的生活之後,她又回到現實的底處,在這裡,尋找到一個男人結婚,可以幫助自己盡快地解脫出來,而在姐姐看來,是她的威力四射嚇壞了姚雪蘭。

    又看見文化館拉小提琴的單身男人,他正坐在外面的茶館喝茶,表面上是在喝茶,實際上卻是在守候著什麼,憑著我的判斷力,我預感到那個拉小提琴的男人和姐姐之間似乎會發生點什麼,因為姐姐興奮地總把眼睛往外面看去,那個男人的出現讓姐姐感到興奮嗎?

    姐姐越來越愛打扮,因為經常到省城進貨,她的衣櫃簡直與省城的女人沒有多少區別。我聽到了一種謠言:在一輛去省城的大客車上,姐姐到省城進貨,旁邊坐著文化館拉小提琴的單身男人。我想驗證這個謠言,便問姐姐,姐姐笑著解釋說,這是偶然而已,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同在一輛車上相遇了,姐姐並不在乎別人如何傳播她的私生活,她坦然地對我說:"張羊可以有別的情人,難道我不可以試試嗎?"

    逐漸升起的謠言中有關姐姐和文化館那個單身男人的故事有好幾種說法。它們都在圍繞著姐姐的身體開始輪番地講述:在這個主題中有一個明顯的特徵:姐姐留在縣城不走,是為了那個拉小提琴的男人,姐姐費盡心機地打扮自己也是為了那個男人,姐姐的搔首弄姿也也都是從身體中發出來的;姐姐已經開始覺醒了,在被男人背叛之後,也在背叛男人,所以,姐姐在那個時刻成為了小縣城最不安分守己的女人,對此,姐姐對我說:"我只是想讓張羊知道,除他之外,還有別的男人追求我。"

    姐姐的聲音充滿了危險性,嘗試著在危險中生活,是我們厭倦了原有生活的一種方式。我的姐姐當然也不例外,她厭倦了藏在衣櫃中尋找證據的生活了嗎?每天都是如此,總有一個男人坐在姐姐的鋪子中聊天,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所有的謠傳忙於編織另外的新事物,對舊事物也有厭倦的時候。當謠傳不在關注姐姐和文化館的男人發生的故事時,謠傳是在暗中等待實質性的時刻降臨,這個時刻當然是隱蔽性的,只有靠想像才能猜測。當我們想像停留在表面的時刻,是無法進入實質性的。

    實質性的一個時刻也正是一個危險性的時刻。當我正在四處尋找著羅敏時,我已經走到了姐姐的鋪子前,夜已經深了,我想敲開舖子門,讓姐姐陪同我去尋找,羅敏已經有兩個夜晚不歸家了,這是第三夜,當我找到丁蘭家裡時,丁蘭出差了,那個蓋郵戳的女孩子也有出差的時候嗎?所以,借助於丁蘭來尋找羅敏是徒勞的,我隱瞞母親說,羅敏住在單位宿舍,已經事先跟我說過,他這幾天加班,就不回家住了。母親已經過了用繩索來捆綁羅敏的緊張期,在母親看來,繩索已經捆綁住了羅敏的靈魂,他再也不會失去理性了。

    然而,只有我知道癮君子的背景:他們總是把四肢伸及在一片暗淡的地方,他們失去自控是因為總有人為他們提供毒品的來源,我隱隱約約地聽說肖瘦田已經徹底廢了,就像廢物,像荒蕪的景象搖曳。

    我暫且不講述肖瘦田的故事。先讓我尋找到弟弟吧,我是趁機在母親入睡以後溜出來的,這對我不容易,哥哥到省城再次追求理想愛情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家裡就剩下我和弟弟了。很長時間以來,在我們家裡,我一直是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我的角色在於永遠守候著家,既不把自己嫁出去,也不把男人帶進來,這是一種十分乏味的生活,然而,正是這種生活可以讓我變為守候者。

    我的角色在於我參於家庭生活中的每一事件,我滲入了他們的生活,在我面前,所有秘密都會被我揭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秘密的收藏者,無論是任何人的故事都可以收藏在我這裡;我的角色在於我研究人性,我始終理解這種人性,並柔和地伸出手去觸摸到人性之花的開放到凋零。所以,我是我們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員。

    此刻,已經離姐姐服裝鋪子不遠了。縣城太小,走幾步就是一條街道,再走幾步就已經走完了一條街道,這就是小縣城,穿巡在我生命中的類似於秘密並把秘密收藏在我靈魂深處的小縣城。遠遠地,我看見了一個人影,他讓我想起了小提琴,因為他是這座縣城拉小提琴最好的人,也可以這樣說,他是小縣城惟一可以炫耀小提琴的男人,我早就聽說過他的名聲,因為小提琴,他有了名聲,而他就是與姐姐發生故事的男人,他們的謠傳曾經沸沸揚揚,現在好像又平息下去了。

    因為小縣城太豐富了,每個人都創造著屬於自己的故事,也可以這樣說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別人的謠傳。我已經漸漸地適應了這種謠傳,因為我們已經在層出不窮的謠言中成長著,直到把自己磨煉成鋼鐵。然而,我們任何人都無法把自己變成鋼鐵,因為我們任何人都有十分脆弱的一面。

    文化館拉小提琴的男人曾經有過婚史,它夭折了,他是單身男人,他可以去追求任何女人,姐姐是他所追求的女人嗎?現在,我看見他已抵達了姐姐服裝鋪門口,他是來赴約的嗎?可夜已經很深了,他剛把手放在門上,門就開了,隨即門打開得很快,彷彿想迫不及待地拒絕門外的另一個世界,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得去敲門,因為在這樣一個半夜,讓我前去尋找羅敏,實在是一件十分渺茫的事情,該尋找的地方我都找過了,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找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