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21章
    第一次來到兒童醫院,在呼吸科我見到了穿白大掛的張阿姨正在耐心地為一個孩子看病,我站在門口看著她的形象,她好像不會老去,不會因變化而衰老。她依然也無限的媚嫵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她與父親的關係對於我是個謎,我並不想解開這個謎,我只是想看看這個女人,在父親已逝去的很長時間以後,我想看看人世間一切莫測的變化。

    就像是簡在縣城突然出現讓我想起了電影《簡愛》中的羅切斯特,因為這個形象代表著一種莫測的變化,也許只有莫測的愛,才會動人心弦,所以,在縣城,我愛上了羅切斯特,同時也愛上了一個表面看上去類似於羅切斯特的男人簡。莫測的愛也好,莫測的命運也好,都在繼續著我們歷盡時光之後的滄桑感:當我離開簡的房間時,我正在思考著一個令我感到費解的問題:為什麼簡可以那麼容易跟一個崇拜他的女人在一起過夜呢?

    直到我見到張阿姨,一個看上去嫵媚的女人,穿著潔白的大掛,端莊地坐在門診,這是她的職業生涯,無論過去和現在,她都在恪守著她的職業,那麼父親呢?在她的生命之中,父親又是她的誰?把一個已經變成塵埃的死者喚回來,能說明什麼,我走了,我悄然離開了,在張阿姨尚未意識到我的影子時我已經離開了。

    我想起了第二個人,咖啡商人和他的咖啡屋。如果沒有來到省城,我也許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很顯然,無論是已經縹緲的過去,還是置身在現實中的歷史,都需要我把咖啡商人忘記。很長時間以來,世事如此地莫測,當我和家人不停地用繩子捆綁弟弟的肉身時,彷彿另一種時光也同時在捆綁著我的肉身。

    肉身到底是什麼色彩?它也許在黑夜中會變得很深沉,像黑色,那墨汁潑落在身上的黑色,那塗雅似的黑,由零亂到簡潔,再由簡潔變得混亂不堪;它也許在黑白來臨時會變得輕盈起來,像晶體,像棉花,像水的色彩

    直到如今,我們依然並不清楚肉身到底可以呈現出多少種色彩。當我站在記憶中的那間咖啡屋外時,我又看見了咖啡商人的妻子,她好像變年輕了,是打扮使她變得年輕起來嗎?是這間咖啡屋讓她變得年輕起來嗎?一個男人從咖啡屋走了出來,他拿著手機正講電話。這個男人眉飛色舞,彷彿一邊講電話一邊抵達什麼地方,咖啡商人的妻子走近他身邊,表面上看上去顯得若無其事,然而,從我的目光看出去,她是在傾聽咖啡商人講電話。這個場景讓我感到很好笑,僅僅這個場景就使我意識到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裡,是無法尋找到真理和愛情的。這就是我和咖啡商人彼此忘記了的原因嗎?

    經過一家舞廳時,我突然想起了華爾茲,教會我跳華爾茲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咖啡商人,很難想像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很多年前教會我跳動華爾茲的男人。這也是變化莫測的變幻中的現實嗎?我離開了。現在暮色已臨,我要回到簡的身邊去。一路上我在想:如果說那個留在簡身邊的過夜的女人是簡的崇拜者的話,那麼我又是簡的什麼人?當我奔赴省城時,身份很明確,我是簡的戀人。而此刻,我懷疑我的身份已經變化了。我敲開了門,簡已經在等候我很長時間了,簡顯得很有激情,見面後就開始擁抱我。簡說:"你可以永遠地生活在省城,為什麼非要回到縣城去""我們用哪一種方式生活在一起呢?"我想起了婚姻,我想,如果簡在此刻能夠嚴肅地、真誠地向我求婚的話,我也許就會留下來。

    簡說:"我們可以同居在一起,這種方式是我喜歡的方式,我相信,像這樣的女人也會喜歡這種方式,不是嗎?你在作品中一直在尋找著自由,同居就是男女間極為自由的方式,如果哪一天不愉快了,就可以分手。"

    我明白了,這就是羅切斯特,我幻想中的羅切斯特,從他的那道傷疤我看見了婚姻的受挫,所以,一個婚姻受挫的男人再讓他進入婚姻之中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從這一刻,我就明白了,我不可能跟簡這樣的男人繼續下去。因為我不是別人,所有人世間的一切我都注定要去經歷,比如婚姻。

    當簡從衣櫃中的架上尋找到一件睡衣讓我到沐浴間去時,我在無意識之中看了衣櫃中有好幾件不同款式的女式睡衣,我突然感覺到一種捉弄:幻想在捉弄著我嗎?為什麼在簡的衣櫃中有好幾件睡衣,難道有不同的形象的女人經常與他過夜嗎?簡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切,他開始解釋那些睡衣是女人帶來的,在我不在場的時刻,一個未婚男人跟未婚女人在一起也是件很正常的事。

    我突然決定不在這裡陪同簡過夜了,當簡一邊說話一邊想送我進沐浴間去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距離:簡的生活方式離我太遠了。當我想離開時,簡好像並不勉強我,他給予我自由,他把我送到一家附近的旅館,他說:"你可以想一想,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又回到我身邊,無論如何,我對你是認真的。"他這樣一說,好像已經顯示了他對別的女人的不認真,我想起了遊戲這個詞彙。

    這個詞彙很中性,在這個詞彙之中我在省城的旅館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我想起了哥哥讓我去見女友楊瓊飛的事,我本來想,我會在省城住很長時間,我會慢慢去見她的,然而昨天晚上,我突然決定不去見簡了。我的幻想中的羅切斯特那麼快就已經消失了嗎?

    直到後來我才弄清楚,簡和我的故事缺乏根基,雖然我們認識了,好像相互吸引了,然而,我們的相遇卻像浮萍一樣,我在省城依然感受到了一種不踏實,所以,我決定回縣城去,在客運站買好了車票,我現在去會見楊瓊飛。沿著哥哥提供約我的地址,我尋找到了楊瓊飛所在的廣告公司。

    一個化著濃妝的女孩躍入我的眼簾,在廣告公司門口懸掛著的那幅廣告牌上,我已經看到了楊瓊飛,她穿著一套內衣站在玫瑰花叢之中,好像對著全世界微笑著。恰好楊瓊飛在外景地拍攝廣告去了,不在公司。所以,我沒有見到她,不過,我已經在廣告牌上見到了楊瓊飛,我在公司要了一張印刷出的廣告,我想把它帶給遠在小縣城的哥哥去看。

    然而,我站在公用電話旁給簡打電話,簡明有些意外地說:"你不能離開,我會給我幸福的。"簡來到了客運站,我望著簡臉上的那道傷疤,我明白了,簡不可能是電影中的羅切斯特,我的幻想結束在客運站的候車室裡,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裡,我和簡面對面地站著,我和簡只是一首插曲而已。就這樣,乘著大客車,我已經鬆開了簡的手,在顯得有些憂傷的細雨中,我再次看見了簡臉上的傷疤,那段已經失敗的婚姻總是讓簡看見過去。此刻,沒有我在簡身邊,也許他會過得更自由一些:那些陳列在簡衣櫃中的睡衣足以說明簡遊戲生活的歡娛。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不想進入簡的衣櫃中去,也不想把我睡衣掛在簡的衣櫃裡我的夢醒了,黎明降臨時,我又回到了縣城,我突然產生了這樣的現實感:如果我再戀愛的話,我一定跟一個土生土長的縣城男人戀愛,我一定會嫁給一個縣城男人,做他的老婆。

    哥哥久久地盯著那張廣告畫,在裡面有著他的幻想嗎?從那一刻開始,哥哥好像又變成了一個人,一個新鮮活躍的男人。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想把照相館的工作辭了到省城去。我知道他到省城去是為了楊瓊飛,我建議他先到省城走走看看,想好了再回來辭職也可以,辭職是一種簡單的事,用不著事先辭職。哥哥同意了我的觀點,請了半個多月的假到省城去了。在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我似乎每天都會看到一個來自縣照相館的攝影師異常新鮮地在省城快樂地奔走著的場景。半個多月時間很快過去了,哥哥又回來了,他的臉色有此闇然,我問他跟楊瓊飛的關係處得怎麼樣了,哥哥好像有許多心事,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才透露出了在省城的失落:哥哥在省城的旅館住了半個月,竟然只見了楊瓊飛一面,而且見面只有半小時,其原因是楊瓊飛在拍廣告,無法脫身。這是一個理由嗎?哥哥既是是楊瓊飛的戀人,對於楊瓊飛來說就顯得很重要了,如果楊瓊飛把哥哥看得很重的話,她就會尋找時間。

    如果把一個男人看得很重的話,這個男人一定會是一塊石頭,覆蓋在一個女人的身上。然而事實不是這樣,哥哥並沒有完全徹底地成為覆蓋在楊瓊飛身上的一塊石頭,所以,楊瓊飛可以去拍廣告,她只見了哥哥半個小時的時間。這是一個男人的故事,這個男人就是我哥哥羅華,他困守在省城的小旅館裡,只是為了見到從縣城走出去的女友,他在省城住了半個多月,惟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見到楊瓊飛,而這個昔日的女友只給了他半個小時的時間。

    哥哥突然告訴我說他感覺到楊瓊飛已經變了,他已經開始正視自己了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對於楊瓊飛已經不重要了嗎?這就是問題的核心,我們一生都在圍繞著問題生活,所以,我們一生都難離開問題的折磨。從我哥哥羅華的眼神中看出去,我有一預感:楊瓊飛跟哥哥的故事不會再講下去了,就像哥哥所感覺到的一樣,楊瓊飛變了。

    變。我凝視著棉絮似的雲塊在浮動著,很多人都害怕預想中的事情在變化,然而,這是無法避免的。許多年以來,我們身邊發生了多少事情,父親死亡,姐姐婚姻一直不穩定,弟弟變成了癮君子,如今,哥哥的故事又在變化之中。

    變吧,該變的事情都變吧,這就是縣城。哥哥又上了一趟省城,他似乎不甘心,我有一種預感:哥哥到省城去只是告別而已。我已經在他臉上看到了一串告別的符號在沉淪。它像河流在擺動,縣城郊外的河灣總是在我眼前,用不同的方式擺動著。哥哥的臉變成了河灣,它在擺動著,直至兩個星期以後,哥哥從省城回來了。

    哥哥回來是辭職的,他說他不可能就這樣失去楊瓊飛,如果他再生活在縣城,他就有可能真正地失去了楊瓊飛。所以,他一定要到省城去,這與我的判斷完全是兩回事。在我看來,哥哥已經與跟楊瓊飛告別了,他會在縣城安心地呆下去了。然而,我還是不瞭解哥哥,也許是我還沒有真正地瞭解人性。

    誰都在這樣的一個時刻無法勸誡哥哥,正像我所想像的一樣,在這個人口眾多的世界上,辭職是一件簡單不過的事情了。它的簡單在於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就毀滅了自己的人事樓案。一紙辭職書就可以解決你的自由問題。哥哥從照相館搬走了他的行李鋪蓋,當他回到家時,母親誠惶誠恐地問道:"你行嗎,你到省城去能找到工作嗎?"然而,楊瓊飛的那幅廣告畫已經被母親親手貼在我們家的會客廳裡了,母親說這正是她最稱心如意的事情,言下之意是在告訴我們:由她牽線的這樁姻緣是大有希望的。

    於是,我又眼睜睜地、活靈活現地看見了或者說感覺到了哥哥的一種激情:這種激情在很多年前被我看見過,那時候哥哥從黑夜深處不顧一切地推動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想做惟一的事情,想創造惟一的事件,就是帶著他心愛的女人私奔,那時候哥哥的激情從黑夜中洋溢出來,自行車的環行鏈條慌亂地向前奔馳而去,直到這種奔馳受挫的那一時刻。

    也許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看見哥哥的這種激情了,如今,哥哥作為一個男人靈魂的激情又爆發出來:他終於辭了職,像我一樣站在防疫站領導的辦公室堅決地辭了職了;像許多縣城的青年一樣懷著蜘蛛般的激情辭職了,去外面尋找世界為何遼闊的真諦。

    哥哥自由了嗎,他身上恢復了一種追求:那就是不顧一切地奔赴世上那種未知的世界。很多人為這個世界付出了代價,哥哥也會為這個世界付出代價。辭職只是開端而已,終於,哥哥拎著一隻箱子,他帶著走的只是他的幾件換洗的衣物,他的一架照相機而已。

    他不讓我們送他到車站,他很簡潔的從家門走了出去,此時此刻,我知道等待哥哥的那種未知的命運也許正是哥哥的人生。那個早晨,我們家第一個人離開縣城,真正地脫離了縣城的世俗生活,乘著普通的客運車到省城去了。三天以後,哥哥給家裡打來一個電話,告訴我們他已經順利地抵達了省城,除此之外的事情,他沒有在電話中告訴我們。我站在客廳裡,看著那張廣告畫,在裡面,一個從縣城走出去的女人用他的身軀盡可能地展現出身體可能具有的價值;在廣告畫裡,這個女孩已經淪為物質生活的奴隸。然而,她是歡快的,她在為內衣做廣告,她的身軀舞動著猶如一條水淋淋的水蛇一樣,試圖穿過整個世界。

    從這幅廣告畫上,我似乎已經隱隱約約地看出了這個女孩子的朝氣和野心。這正是我為哥哥未知的命運感到憂慮的地方,不過,所有應該發生的事情都左右不了我們的激情,正像我們無法前去左右哥哥離開一樣。

    很長時間,哥哥都不再打電話回家,這就是謎,這個謎折磨著母親,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哥哥在省城會不會受騙上當?哥哥在省城有沒有生病?哥哥在省城與楊瓊飛關係怎麼樣?這是是我們的母親,她的心靈永遠充滿了懸念: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的母親的心靈世界豐富得像一個地球,所有地球上編織的玄機都在她的心靈中的上升著。

    在這個暗藏著陷阱的世界上,我總是想方設法地寬慰著母親,有很長時間,我們家庭生活很平靜地進行著。惟願這種平靜能長久進行下去。然而直到姐姐又一次將我拉進了她的世界,我才知道我們日復一日進行的世界之中迴避不了的問題,姐姐的問題始終是來自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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