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陌生人 第11章 回憶 (2)
    有年冬天她去參加舞蹈學校,詹姆斯叔叔命令她去而且給她付了學費。她是多麼盼望上舞蹈課啊!後來她是多麼討厭舞蹈課啊!沒有人願意做她的舞伴。老師總是要求某個男生和她一起跳,通常惹得那個男生很惱火。可華蘭茜跳得很好,腳步很輕盈,而從來不缺少舞伴的奧利弗卻是腳步沉重。

    十歲時還有扣子串事件。學校裡所有女孩都有扣子串,奧利弗的那條上面全是漂亮扣子。華蘭茜也有一條,上面大多數的扣子都很普通,但是其中有六個漂亮的扣子,那是從斯特靈祖母的婚禮服上卸下來的,它們閃閃發光,由金色的玻璃製成,比奧利弗的還好看。它們在華蘭茜身上太顯眼了,她知道其他女孩都羨慕她有那麼漂亮的扣子。當奧利弗看見時,她瞇著眼睛盯了一會兒,一言不發。第二天惠靈頓嬸嬸來到橡樹大街,告訴弗雷德裡剋夫人她認為奧利弗也應該有祖母的一些扣子,斯特靈祖母也是她的奶奶。弗雷德裡剋夫人友好地同意了,她不能和惠靈頓嬸嬸鬧翻,而且,這只是小事一樁。惠靈頓嬸嬸拿走了四枚扣子,慷慨地留下兩枚給華蘭茜。華蘭茜氣得把扣子串扯斷,扔了一地——那時她還不知道淑女是不該鬧情緒的,因此受到懲罰,不能吃晚飯。

    瑪格麗特·布蘭特的聚會之夜,她費盡心思把自己打扮漂亮。羅布·沃克會來,而且兩天前的晚上在米斯塔維斯赫伯特叔叔的小屋陽台上,羅布看起來真的對她有好感。然而在瑪格麗特家的聚會上羅布根本沒邀請她跳舞,根本就沒注意到她,她像往常一樣成了壁花。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迪爾伍德的人們從那以後再沒邀請過華蘭茜跳舞。那種羞辱和失望還是歷歷在目,回憶起自己坐在那裡,稀疏的頭髮打著可憐的卷兒,臉上的紅潤是她使勁兒掐過一小時後的效果,她的臉在黑暗中變紅了。這次瑪格麗特家聚會唯一的新聞就是華蘭茜化妝了。那時在迪爾伍德這樣的事足以毀掉一個人的形象,但是華蘭茜的形象沒有被毀掉,因為她以往的形象也沒有多好,他們只是嘲笑她罷了。

    「我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華蘭茜想,「人生所有的美好都與我擦肩而過。我也沒什麼可傷心的。我真的愛過誰嗎?我愛媽媽嗎?不,不愛。這倒是真的,不管是不是可恥,我不愛她,從不,我甚至不喜歡她。所以我對愛一無所知。我的人生是空洞的,沒有什麼比空洞更可怕了,沒有什麼!」華蘭茜最後激動地喊出來了。然後她呻吟著,之後的一段時間什麼都沒想,心臟的疼痛又一次襲來。

    當疼痛過去之後,一些變化降臨在華蘭茜身上,這也許是讀完特倫特醫生的信後她所思所想的最高點。現在是凌晨三點鐘,是最清醒又最值得詛咒的時分,但有時它會讓我們感覺到無限的自由。

    「我這輩子都在努力取悅他人,然而卻是徒勞。」她說,「以後我要取悅我自己,我不再偽裝了,以前的歲月裡我一直在掩飾、偽裝和逃避中生活。說實話是怎樣的一種奢侈啊!我可能不能做很多自己喜歡的事,但我再也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了。媽媽會幾個星期不高興,但我不在乎。「絕望是一種自由,而希望是一個奴隸。」

    華蘭茜起來更衣,心情無比輕鬆。梳好頭髮,她打開窗子將那罐子干花倒向旁邊的空地,它們與馬車店那邊女學生的面孔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討厭沒有生命的東西的味道。」華蘭茜說。

    前往赫伯特叔叔家赫伯特叔叔和艾伯塔嬸嬸銀婚餐會後,接下來的幾個禮拜,大家開始議論「可憐的華蘭茜有些不對勁兒了」。

    斯特靈家起先沒有人說出華蘭茜瘋了或者神經錯亂之類的話。當本傑明叔叔說她有點頭腦不正常時,大家都認為這樣說太過分了,後來考慮到華蘭茜在銀婚餐會上的乖張行為也就原諒他的出言不慎了。

    然而弗雷德裡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在那次聚餐之前就注意到一些使她們不安的事情了。一開始當然是玫瑰叢事件,之後華蘭茜就不正常了,她根本對媽媽不理睬她這件事視而不見。她根本不在乎。她斷然拒絕吃紫藥片或者是雷德芬藥劑,還冷冷地宣稱自己不會再回應「多斯」這個稱呼。她告訴斯迪克斯堂姐她不想再戴裡面放有堂姐頭髮的胸針了,還把自己的床挪到了房間的另一邊,而且每個禮拜日下午都在看《翼之神奇》。當斯迪克斯堂姐斥責她的時候,華蘭茜滿不在乎地說:「哦,我忘記今天是禮拜日了。」然後繼續讀下去。

    斯迪克斯堂姐還看過一件可怕的事,她看到華蘭茜從欄杆上滑下來。斯迪克斯堂姐沒敢告訴弗雷德裡剋夫人,可憐的她已經夠擔心了。真正讓弗雷德裡剋夫人打破沉默的還是一個週六晚上華蘭茜宣佈她再不會去聖公會教堂。

    「不再去教堂!多斯,你完全……」「哦,我會去教堂的,」華蘭茜輕快地說,「我要去長老會教堂,但是不會去聖公會教堂。」那豈不是更糟。弗雷德裡剋夫人泣不成聲,發現自己那種憤怒的威嚴已經不奏效了。「你跟聖公會教堂有什麼仇?」她抽泣著。「沒什麼,只是因為你總是逼著我去。如果你逼我去的是長老會教堂,那我就會去聖公會教堂。」「你這樣和媽媽說話合適嗎?哦,都說不孝比毒蛇的牙還傷人,這句話真對啊!」「你這樣和女兒說話就合適嗎?」華蘭茜堅決地說。所以在銀婚餐會上華蘭茜的表現並沒有像嚇到其他人那樣嚇到弗雷德裡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她們本來就躊躇著是否帶華蘭茜去,但是又覺得要是不帶她會讓人說閒話。也許她會管好自己的,而且目前沒有人發現她有什麼異常。謝天謝地,週日早晨下起了瓢潑大雨,這樣華蘭茜去長老會教堂的事情就泡湯了。

    華蘭茜不介意她們是否要把自己留在家,這些家庭聚會反正都是那麼枯燥無味。但是斯特靈家族總是無事不慶祝,這是長久以來的傳統了。就連弗雷德裡剋夫人也會在結婚紀念日請客聚餐,斯迪克斯堂姐會在她生日那天把朋友叫來吃晚飯。華蘭茜討厭這些活動,因為之後的幾個禮拜她們還要節衣縮食來攢錢。可這次她願意去參加銀婚餐會,要是她不去赫伯特叔叔會傷心的,她還是很喜歡赫伯特叔叔的。此外,她想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觀察所有的親人們,而且這是一個公開自己「獨立宣言」的好機會。

    「穿上你那條褐色的絲裙。」斯特靈夫人說。

    說得好像還有什麼其他衣服可以穿似的!華蘭茜只有一件禮服——那件伊莎貝爾姑媽送給她的難看的褐色絲裙。伊莎貝爾姑媽告訴華蘭茜永遠不要穿艷麗的顏色,因為和她不相稱。華蘭茜小時候她們還允許她穿白色的裙子,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華蘭茜穿上了那件褐色的高領長袖裙子,她從未穿過低領短袖的裙子,儘管在迪爾伍德這種款式都流行一年多了。然而這次她沒把頭髮向後梳,而是在脖子邊將其打成一個結,蓋住了耳朵。她覺得這樣才是做自己呢,儘管那個結有點小。弗雷德裡剋夫人對這個髮型很反對,但在聚會前她認為還是什麼也不說比較明智。最好讓華蘭茜保持一個好心情,如果可能的話,保持到聚會結束。弗雷德裡剋夫人並沒有想到這是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顧及華蘭茜的心情,不過以前華蘭茜也沒有這麼古怪。

    在去赫伯特叔叔家的路上,弗雷德裡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走在前面,華蘭茜順從地跟在後面。「咆哮亞伯」騎馬經過她們,像以前一樣醉醺醺的,不過沒有大喊大叫。剛好喝到過分禮貌的程度,他摘了一下那頂破舊的格子帽,好似一個君王和他的臣民打招呼一樣,還體面地鞠了一躬。弗雷德裡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不敢對他無禮,他是迪爾伍德唯一的木匠、泥瓦匠,所以冒犯他是不明智的。但是她們只是僵硬地微微鞠了一躬,表示對他的尊敬。

    走在身後的華蘭茜卻做了一件幸好她們沒看到的事,她燦爛地朝亞伯笑著,還對他揮手。為什麼不呢?她一直很喜歡這位老人,傳說中的罪人。他是個快樂、有趣、不知羞恥的惡棍,獨立於迪爾伍德枯燥的禮教和傳統之外,像一面起義的紅旗迎風飄揚。幾天前的凌晨時分亞伯曾一邊大聲叫罵一邊橫穿了迪爾伍德,那聲音幾英里以外都能聽到。他騎著馬呼嘯而去,快速穿過了呆板傳統的橡樹大街。

    「叫得像魔鬼一樣。」斯迪克斯堂姐吃早飯時說。

    「我不明白審判主為什麼還不對此人採取行動。」弗雷德裡剋夫人氣急敗壞地說,就好像她認為造物主太拖沓,需要有個好心的提醒者在身邊才對。

    「他會在某個早晨被發現死掉了,他會從馬上掉下來被踩死。」斯迪克斯堂姐煞有介事地說。

    華蘭茜當然什麼也沒說,她只是想知道亞伯定期的放浪形骸是不是在為生活的貧困、勞苦和無聊而反抗。她在夢中的藍色城堡也會放浪形骸,但沒有想像力的亞伯就不會那麼做,他對於現實的逃避全付諸於行動。所以她今天相知相惜地向他打招呼,而還沒醉到不省人事的亞伯驚訝得差點兒從馬上掉下來。

    此時她們已經走到楓樹大街。赫伯特叔叔的房子又大又誇張,上面安滿了無用的窗子和多餘的門廊,整幢房子好似一個愚蠢、富有又自命不凡的人,臉上還長了瘤子。

    「這樣的房子簡直是褻瀆神靈。」華蘭茜嚴肅地說。

    弗雷德裡剋夫人的靈魂都顫抖了。華蘭茜這是說什麼了?這房子褻瀆神靈?她還是這麼古怪?弗雷德裡剋夫人在艾伯塔嬸嬸的客房雙手哆嗦地摘掉了帽子,她再次試圖避免災難的發生。斯迪克斯堂姐下樓時她在樓梯的平台上攔住華蘭茜。

    「你忘了自己是個淑女了嗎?」她乞求道。

    「哦,要是能把這個忘了就好了。」華蘭茜疲倦地說。

    弗雷德裡剋夫人認為命運如此對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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