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陌生人 第10章 回憶 (1)
    那一夜華蘭茜失眠了,她在漆黑的夜裡一直清醒著,想啊,想啊。她有了一個讓自己吃驚的發現:萬事都怕的自己竟然不怕死。死亡對她來說根本不可怕,而且現在她什麼都沒必要怕了。以前她為什麼怕呢?因為活著。她怕本傑明叔叔是因為怕老了沒有錢,但是現在她不會變老了,不會再被忽視,也不需要別人接納她了。她怕自己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不過現在她也不會再當太久的老姑娘了。她怕冒犯媽媽和親人們因為她得和他們住在一起,要是她不屈服就難以和平相處。但現在不用了,華蘭茜感覺到一種不同尋常的自由。

    但她還是怕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告訴全家後導致的麻煩。想一想華蘭茜都渾身顫抖,她會難以忍受。哦,她清楚地知道會是什麼狀況。首先是氣憤,是的,因為本傑明叔叔會生氣她看醫生不提前和他打招呼;媽媽會生氣「多斯竟然對自己的媽媽說謊」;全家會生氣她沒有去瑪士醫生那兒看病。

    然後是擔心。她還會被帶到瑪士醫生那裡,讓瑪士醫生確診,然後被帶到多倫多或是蒙特利爾的專家那裡。本傑明叔叔會故作慷慨地為這對孤兒寡母支付費用,以後會永無止境地抱怨那些看上去精明卻毫無本事的專家們收費太高。當專家們放棄她後,詹姆斯叔叔會逼她吃紫藥片——「這藥能治不治之症」,媽媽會堅持讓她用雷德芬藥劑,而斯迪克斯堂姐會每晚在她心臟上塗抹雷德芬藥油,因為她說那藥只有療效,無副作用。其他所有人都會給她找些偏方。斯達林牧師會過來莊嚴地對她說:「你病得很重。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那感覺就好像他再次用食指指著她,那食指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短,上面的指節也沒變少。還有她會被監護得像個嬰兒,不被允許獨自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可能連獨自一人睡覺都不許,以免她在睡覺時死掉。斯迪克斯堂姐或者媽媽會堅持和她睡同一間屋同一張床,她們肯定會這樣的。

    想到這裡華蘭茜心意已決,她可受不了這樣,也不想忍受。樓下大廳的鍾敲響十二下的時候,華蘭茜突然並最終下定決心,她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從記事起,她就一直被教導要隱藏自己的感受,「鬧情緒是不符合淑女身份的。」斯迪克斯堂姐曾經不悅地告訴她。那麼作為報復,她就不告訴她們了。

    可儘管她不怕死,但也不能漠視死亡。她發現自己在怨恨它,讓從來沒有真正活過的她死去是不公平的。隨著夜晚的流逝,她靈魂中一種反抗的火焰燃燒起來,不是因為她沒有未來,而是因為沒有過去。

    「我很醜,很窮,我是個失敗者,還有我死之將至。」她想。她能設想到自己的訃告登在迪爾伍德週報和勞倫斯港的雜誌上:「哀傷瀰漫著迪爾伍德……」「一大群親友為此哀悼……」——謊言,全是謊言。哀傷,確實!沒有人會懷念她,她的死對所有人而言都微不足道,連媽媽也不愛她,媽媽一直為自己沒能生個兒子而失望,至少也得是個漂亮女兒啊。

    從午夜到黎明,華蘭茜一直在回憶她的一生。多麼無趣的生活,事情一件接著一件,都是些無足輕重的煩心事。這些事都讓人不舒服,華蘭茜一件高興事也沒遇到過。

    「這輩子我沒有一小時是完全快樂的,」華蘭茜想,「我就是一個單調無味、無足輕重的人。我曾經在哪裡讀過,說女人一生中總有一小時是快樂的。我就從來沒有過,從來沒有,而且再也不會有了。如果我能有那麼一小時,死也甘心了。」

    那些事情像不請自來的鬼魂一樣不停地出現在腦海裡,沒有時間和地點順序。比如,十六歲時她把一桶衣服給染藍了;還有八歲時她從惠靈頓嬸嬸的儲藏室「偷」梅子醬吃。華蘭茜總是聽到自己這兩個罪行,每次家族聚會大家都會嘲笑她。本傑明叔叔從不忘記講梅子醬事件,因為就是他逮住的她,那時她的小臉兒上弄得都是醬。

    「我做的壞事太少了,所以他們一直嘮叨那些以前的事,」華蘭茜想,「為什麼我從不和別人吵嘴。我沒有敵人。我連個敵人都沒有活得多麼沒骨氣啊!」

    還有一件事發生在她七歲的時候,斯達林牧師每次讀到「擁有者應該被給予更多,貧窮者僅有的也應被拿走」時,華蘭茜就想到那件事。其他人可能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但是華蘭茜一直都懂。她與奧利弗的關係從堆土堆兒的那天起就生動的解釋了這句話。

    她那時已經上學一年了,而奧利弗比她小一歲,所以才入學。她一來就那麼奪人耳目,漂亮極了。課間休息的時候,所有孩子,無論大小,都在學校前面的路上做土堆,目標就是看誰堆得最大。華蘭茜很善於幹這個,所以她暗暗希望自己能贏,但是突然發現旁邊的奧利弗比其他人堆得都大,不過華蘭茜並不嫉妒,她的土堆也不錯。接著一個大一點兒的女孩提議:「我們把土往奧利弗的土堆上放吧,讓我們做一個巨大的土堆。」她呼籲道。

    似乎女孩們陷入了狂熱之中,大家瘋狂地拿鏟子和鐵桶幹起來,幾秒鐘後奧利弗的土堆就變成了一個碩大的金字塔。華蘭茜徒勞地用瘦弱的胳膊保護自己的土堆,卻被無情地推開了,她的土堆被鏟到奧利弗的上面。華蘭茜堅決地轉到一邊重新開始建土堆,又一個大點兒的女孩猛撲過來,華蘭茜伸著胳膊,站在那兒,氣得臉色發紅。

    「別弄它,」她乞求道,「求你別弄它。」「為什麼不弄?」那個大一點兒的女孩說,「為什麼你不幫忙把奧利弗那個堆得更大?」「我想堆一個自己的土堆。」華蘭茜可憐地說。沒人聽她的乞求,當她和一個女孩辯解時另一個女孩鏟掉了她的土堆。華蘭茜轉過身,心如刀割,滿眼是淚。「嫉妒,你在嫉妒!」那些女孩子嘲笑她。當華蘭茜晚上把這件事告訴媽媽時,媽媽冷冷地說:「你太自私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華蘭茜把自己的煩惱說給媽媽聽。

    華蘭茜既不是嫉妒也不是自私,她只不過是想有一個自己的土堆,不論大小。幾匹馬走過來,奧利弗的土堆散落在路上,上課鈴聲響了,女孩們擁進學校,在她們回到自己的座位時已忘了剛才發生的事。華蘭茜卻從沒有忘記,她在靈魂深處憎恨這一天,難道這不是象徵了她的人生嗎?

    「我從未有過自己的土堆。」華蘭茜想。

    六歲時一個秋天的晚上,在街道的盡頭她曾看到一輪碩大的紅月亮,一種奇特的恐懼襲上心頭,她渾身發冷,非常不舒服。月亮離她太近了,太大了。她顫抖地奔向媽媽,可媽媽卻嘲笑她。她睡覺時恐慌地把臉藏在衣服裡,以免看到窗外那一輪可怕的月亮透過窗子盯著她。

    十五歲時在一次聚會上有個男孩想要吻她,被她拒絕了,她躲著他,最後乾脆跑開了。那是唯一一個想吻她的男孩,到現在十四年過去了,華蘭茜後悔當時還不如順從他呢!

    還有一回她被逼著給奧利弗道歉,但根本就不是她的錯。奧利弗說華蘭茜故意把她推到泥裡,弄髒了她的新鞋。華蘭茜根本沒那樣做,那是一次意外,根本不是她的錯,但是沒人相信她,她必須道歉,還要吻一下奧利弗表示重歸於好。今夜她的不平在心裡沸騰了。

    那年夏天奧利弗戴了一頂世界上最美的帽子,帽簷上有鵝黃色的網,帽子上有玫瑰花環,在下巴下面還打了蝴蝶結。華蘭茜多想自己也有一頂那樣的帽子啊!她肯求媽媽給她買一頂,卻被嘲笑。整個夏天她都戴著那頂難看的褐色水手帽,耳朵後面帶橡皮筋的那種。除了奧利弗沒一個女孩子願意在她身邊,因為她太寒酸了,因此人們認為奧利弗很善良無私。

    「我就是她的一個襯托,」華蘭茜想,「她自己也明白。」

    曾經華蘭茜想得到主日學校的全勤獎,但是奧利弗得到了,因為自己好幾個禮拜日都感冒在家。曾經她想在週五的課上背誦課文,但是被打斷了,而奧利弗是一個很好的背誦者,從來沒被打斷過。

    十歲時,一次她在勞倫斯港伊莎貝爾姑媽家過夜,正趕上十二歲的拜倫·斯特靈從蒙特利爾過來,他是個機靈且自以為是的傢伙。在早晨的家庭禱告時他跑過來狠狠地掐了華蘭茜瘦弱的胳膊一下,疼得她叫出聲來。禱告之後她被叫到伊莎貝爾姑媽那裡接受審判。她說是拜倫掐了她,但拜倫卻不承認,他說她叫是因為小貓撓她。他還造謠說她把貓放在椅子上逗它玩,不專心聽大衛叔叔的禱告。大家居然信了他,斯特靈家族總是重男輕女。因為家庭禱告上的惡劣行為,華蘭茜蒙受著恥辱被送回了家,之後接連幾個月伊莎貝爾姑媽都沒邀請過她。

    那次貝蒂·斯特靈堂姐結婚,華蘭茜聽說堂姐會讓她來做伴娘。她暗自高興著,做伴娘多好啊,可以有一件新裙子,漂亮的新裙子,粉紅色的裙子。貝蒂堂姐希望她的伴娘穿粉紅色裙子。

    但是貝蒂堂姐竟然沒邀請她,華蘭茜不明白為什麼,但當她失望的淚水流乾以後奧利弗告訴了她真相。貝蒂堂姐左思右想認為華蘭茜太不顯眼了,那樣會「破壞效果的」。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但今夜想來還是讓人心痛欲碎。

    十一歲時媽媽逼她承認一件她沒做過的事情,華蘭茜否認了半天但最終還是被迫承認了。弗雷德裡剋夫人總是有本事逼人說謊。接著媽媽讓她跪在客廳的地板上,在媽媽和斯迪克斯堂姐中間,然後說:「哦,主啊,原諒我說了謊。」華蘭茜是這麼說的,但是起身後她咕噥著:「但是主啊,你知道我沒說謊。」華蘭茜那時還不知道伽利略,但是兩個人真是同命相連,即便是懺悔了,她要受的懲罰也不會減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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