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人好聚財，恰如梟愛子。子大而食母，財多還害己。散之即福生，聚之即禍起。無財亦無禍，鼓翼青雲裡。」
2010年5月18日上午，游蘇州寒山寺，我細細地揣摩著唐代高僧寒山的這首五言詩偈。陪同導遊的僧人明因說：人要在經歷大的變故之後，往往才容易看破凡塵、束心敬佛，比如痛失至親之人，比如由大富大貴變得一無所有……
用過齋飯後，我們驅車前往無錫機場。途中，聽到收音機裡傳來一則驚人的消息：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當天對備受輿論關注的黃光裕案進行了一審判決，以非法經營罪、內幕交易罪和單位行賄罪判處黃光裕有期徒刑14年。而黃光裕夫婦被「充公」的財產合計高達10億元，創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一個家庭被罰沒資產金額之最。
在機場候機時，陸續接到了幾個記者的採訪電話，詢問我對判決的看法。我簡單說了幾點感受：他觸犯了法律就應該得到相應懲罰，但這次判得確實不輕；不能對一個犯法者的合法權益進行非法剝奪，比如大股東的權利；黃光裕事件的真相在判決書中恐怕沒有全部真實地呈現。
在黃光裕被官司纏身的時候，讓人驚呆的一幕在2010年8月5日發生了：當天，國美電器發佈公告稱，已向香港高等法院提交訴狀，起訴大股東黃光裕，認為其在2008年年初回購公司股份違反相關規定，並要求其賠償公司所受損失。而此之前，身陷囹圄的黃光裕和國美電器董事會正式翻臉，試圖通過大股東的身份，撤銷陳曉和孫一丁在國美電器董事局的職務。
雖然國美電器起訴的理由很冠冕堂皇，但總避免不了給人落井下石的感覺。這和創維及物美創始人出事後其公司表現出來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有人認為，這是一場家族企業與現代企業制度的鬥爭。但事情真是這麼簡單嗎？
「今天你一無所有，但明天你什麼都有了，而後天你又回到了起點。」三度榮獲首富殊榮的黃光裕，曾用如此充滿偈語的言辭感慨命運的無常，想不到一語成讖！如今，他自己陷身於這樣的宿命論中無法自拔。
「昌盛了一個時期，他就破了產/彷彿一個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懲罰他/但他失掉的不過是一個王冠/午夜不眠時他確曾感到憂鬱/不知那是否確是自己……」詩人穆旦曾如此寫道。
對於黃光裕而言，中國首富的殊榮是他的「王冠」，國美電器則無疑是他的「王朝」。因為案發，他失去了首富的「王冠」，並讓自己的「商業王朝」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也許，在中國商業領域中，從此十數年間將少了黃光裕的身影。在高牆內，他將反思、沉澱甚至重生，都不無可能。從這點而言，於黃光裕自身還是後來者，都不無裨益。
但在經歷此番人生的大變故之後，黃光裕目前階段表現出來的是既不信佛、也不信邪——2010年5月27日，在上訴期的最後一天，黃光裕提出了上訴，面對難以扭轉的判決表明了自己的不服和抗爭；而此之前的5月11日，在國美電器股東週年大會上，作為大股東的黃光裕在一系列針對外資、管理層和董事會的決策中連投反對票，不惜一切代價企圖阻止國美電器的「去黃光裕」傾向。
如何去正確評價黃光裕？這是擺在中國企業界和公眾面前的一個現實問題——明其是，則能知創業者篳路藍縷、開啟山林之功；察其非，則可有覆轍勿蹈、以警後人之鑒。
黃光裕開創中國家電連鎖模式，將國美打造成全國乃至世界知名的企業，他的魄力、他的冒險精神、他的草根創業傳奇，都給了國人以巨大鼓舞和激勵，這些無論如何都不能抹殺；而之後黃光裕迷戀於權錢交易、暗箱操作，則有偏離本分、在歧路漸行漸遠之感，最終自掘墳墓、鋃鐺入獄。
對於這樣一個「墜落」或「毀滅」的絕佳案例，一再成為民營企業原罪深重的強力佐證。然而，個人往往是歷史或制度的犧牲品，中國民營企業研究會會長保育鈞就指出，黃光裕案說明的不僅僅是民營企業家的原罪，更是公權力的原罪。
當然，中國社會一直在疾步向前發展，中國的市場體制也必定會越來越規範。這個體制轉軌的過程，往往也就是法網收緊的過程，必然會導致一大批「問題富豪」出局。
而在現階段情況下，無力改變制度，民營企業家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線。自然，這條路是艱難的、辛苦的，甚至是孤寂苦悶的，然而這是「做好人的路」。正如《聖經·新約·馬太福音》所告誡的一樣：「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民營企業是中國的希望，中國制度創新的巨大成就與民營企業的成長是分不開的，包含了企業家的無數辛苦與心血，因此沒有任何理由否定他們的功績。而對於中國民營企業家和公眾來講，不要因為黃光裕等「問題首富」而喪失對民營經濟的信心。能夠繼續保持對財富的合理健康的嚮往，則是民企之幸、中國之幸，更是民眾之幸。畢竟，我們還擁有柳傳志、魯冠球、王石、劉永行兄弟等等這樣的「長青之樹」。
除了自律以外，中國的企業家們還需要有一種高度的警覺——對權力的警覺。一切建立在官商勾結基礎之上的得意與狂妄，都不過是在火爐上不斷堆加的草秸罷了。那一日若來臨，一切都將會在頃刻之間燒得一乾二淨。
千百年來，在中國社會中，財富常常被視為「禍根」「聚之即禍起」。從寒山所生活的唐朝，到今天的共和國，這種擔憂一直揮之不去——或明火執仗、或暗度陳倉，對財富的覬覦和算計可謂花招翻新。但「財物」非「劫物」，需要合法的來源和安穩的保障，任何人都不例外。
從「無財亦無禍」到「有財亦無禍」，必將成為中國歷史和文明進程中一個了不起的進步。當然，它需要所有的民眾、官員、知識分子和企業家們一起堅持不懈地努力。
任何事物的發展必然有一個過程，曲折、往復、挫折、低谷，皆會在各個階段出現，然而對於那些不屈不撓努力的人們來說，最終會有一個光明的結果。誠如拉美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在《太陽石》中寫下的不朽詩句：「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前進、後退、迂迴/總能到達/要去的地方。」
張小平
2010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