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8期) 技巧 發生在瞬間的心靈靈動(二) 秦萬里
    發生在瞬間的心靈靈動(二)文\秦萬里

    讓我們再來讀一讀張翎的中篇小說《阿喜上學》。這個發生在大洋彼岸另一個時代的故事,同樣是一個載體。承載著勤勞聰慧的阿喜,承載著阿媽阿爸,還承載著四眼阿叔。作為主人公的阿喜同樣也是一個載體,承載著她自己那顆顫顫巍巍的幼小心靈。

    阿喜只有十四歲,她渴望上學讀書,但是她卻有可能要嫁給一個比阿爸還要大的男人做小老婆:「『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腸,天天煮飯,洗衣……我只要跟阿文阿武一樣……去學堂……』阿喜在那兩團香火跟前跪了下來。」阿喜渴望讀書,也就崇拜讀書人,四眼阿叔就是她的偶像,就連為這個人研墨,也會在她心裡激起火花:「阿喜就下來了,在杯子裡備好了水,輕輕把墨碾勻了,又在硯台邊上潤尖了狼毫,遞給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說阿喜你像做過這事的。」很隨意的一句話就使「阿喜一熱,就知道自己臉紅了,阿喜十四年在田里水裡被日頭曬出了黧黑,就在漂洋過海來金山的路上褪盡了,那一點潮紅落在白淨的臉上,猶如宣紙上的朱丹,一點一點瀰漫開來,人就成了畫。」

    張翎刻畫阿喜,是由表及裡步步深入。那如朱丹一樣的潮紅,表現出少女的美麗,同時讓我們窺視到一顆稚嫩心靈瞬間微妙的震顫,不由對她產生了憐愛,受到了憐愛的阿喜更讓人為她憂慮。隨後,在我們的關注之下,那心靈的震顫仍然繼續:「阿喜只是覺得這桿筆重,壓得她手腕的骨頭嘎嘎地響,臉上的潮紅退了,湧上的是一團一團的黑雲……」值得慶幸的是,四眼阿叔出了一個好主意,讓阿喜絕處逢生,終於有了上學的希望,於是:「阿喜膝蓋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小說家製造故事,小說家努力攪動故事當中的微瀾或巨浪。一位成熟的小說家更懂得讓人物的心靈在故事的波瀾中起起伏伏。

    經歷了心靈的起起伏伏之後,阿喜終於可以上學了。上學的阿喜仍然無法停止那心靈的起起伏伏:「阿喜走到街口,才發現兩隻手心都是冷汗。她知道她先前的十四年都過舊了,新日子是從今天開始的。學堂是一扇門,一跨進去,就是那個新日子了。這刻她正走在舊日子和新日子中間的那條窄線上,心慌。」阿喜心慌,不僅僅是因為第一次的緊張,更因為那種無形的也是巨大的歧視,「阿喜知道那是眼淚要出來了……阿喜把牙咬得生疼,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總比給人做小強,總比給人做小強。」我們應該注意到,這一段描寫,短短千餘言,阿喜的心緒至少發生了三次起伏:「教室裡的學堂生,年紀都跟阿武差不多,興許五歲,興許六歲,最多七歲。她坐在他們中間,大得像是牛行走在雞群裡。阿喜被這個想法逗樂了……」這個「逗樂了」似乎是在提醒讀者,她雖然「大得像是牛」,卻仍然是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樣,會時常不由自主地逃離緊張,逃離憂鬱,逃離現在時的疼痛或痛苦。接下來,阿喜又得到了一個精神安慰,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同桌是一個獨眼,「他的醜一下子叫她放了心」。這個「放了心」看似簡單,卻顯現出一個弱者遇到另一個弱者時的微妙的心理狀態。無論是「放心了」還是「逗樂了」都體現了作者對人物心靈的感知能力。

    在這篇小說中,生動的故事情節是環環相套著向前推進的,而內心的情結,則是隨著情節的發展,在故事的歷程中遍地開花。或者說,是命運決定了情節,情節牽動了心靈,心靈又激活了故事,讓我們更加關注命運,熱愛人物。讓我們貼心貼肺地和人物一起迎接命運,一起將故事進行到底。

    阿媽給阿喜定了一個期限,就是一年之後,還可能不讓她去上學。但她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她寧願選擇死:「阿喜明白她不能死在家裡。她若死在家裡,會嚇著阿文阿武,還有阿媽肚子裡的細仔。她若死在家裡,阿爸的這間鋪子,就再也沒有人來討方子買藥……她只能死在外面。」

    幸虧張翎並不打算把她心愛的阿喜推向絕路,而只是精心營造了一種溫婉的憂傷。她時而把阿喜置入哀愁,時而又將其拉回到尋常狀態:「一路上只覺得衣裳短了小了,一動身子就扯著她的肉,就想金山的水鹼性大,怎的就把衣裳洗縮成了這樣?」一個女孩子正在長大,卻並不覺察自己的長大,這本是尋常的狀態。而這裡的短短四句話,有形態展示,亦有一個女孩子單純的「就想」。形態和心態並進,這是一種技能,也是一種體貼。

    小說家製造故事,故事是人物的載體。人物是活動的人物,活動的人物製造了情節,人物到處行走。人物又是心靈的載體,所以人物走到哪裡,心靈就跟到哪裡。小說家想讓他的小說生動感人,這或許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方法。

    捕捉瞬間發生的心靈靈動,這是小說家的追求。如果繼續闡釋這樣的追求,我們還可以再來看看付秀瑩的小說。

    付秀瑩寫鄉間的故事,這些鄉間的故事大都發生在一個叫芳村的地方。付秀瑩的所謂故事,似乎只是一些平平淡淡的尋常日子。她對這些尋常的日子津津樂道,如數家珍。她不慌不忙,不宣洩憤怒也不製造悲痛。但我們讀著讀著,幾乎就從那字裡行間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親切的喃喃細語。比如《愛情到處流傳》:「蟬在樹上叫著,一聲疾一聲徐,剎那間,就吵成了一片。母親專心撿著米,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就臉紅了。她朝屋裡張了張,父親正拿著一本書在看,神態端正,心裡就罵了一句,也就笑了……母親又側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說,妮妮,你娘她,叫你。我正待問,母親就撲哧一聲,笑了……」只是一段生活情境的描寫,卻表現了微妙的,甜蜜而又神秘的內心活動。接下來,付秀瑩又讓我們注意一顆幼小心靈中模模糊糊的靈動:「我從水缸子的上端,懵懵懂懂地看著這一切,內心充滿了歡喜,還有顫動。多麼好。」

    後面,付秀瑩又寫了父親與四嬸之間發生的事,寫父親心靈的震動:「父親驚詫地看著飯桌上的麥秸,它無辜地躺在那裡,細而且小,簡直微不足道。然而,我分明感覺到父親剎那間的震顫。我是說,父親的內心,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付秀瑩寫了N個「多麼好」的日子。看得出來,付秀瑩熱愛這些日子,因為愛,這些日子才好,因為愛,這些多麼好的日子裡面才另有惆悵或哀傷,因為愛,這些惆悵或哀傷才動人,因為愛,日子中的那些挫折或糾葛也顯得美麗了。

    對於小說家來說,這些多麼好多麼哀傷的日子常常是藏匿在尋常當中的,等待著敏銳的目光。而這些心靈的顫動,也常常會被現實生活中的熱鬧所遮蔽。前面說,許多小說就是寫了一個過程。其實往往是在這個過程之前,已經有一個過程悄然完成了,那就是發現。發現的過程是一個很重要的過程。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一份身邊的日子,這日子如絲如縷,也無頭無緒。付秀瑩,或者是另一位小說家,把他們發現的東西拎起來,抖一抖,它就順了,再用他們的文字梳一梳,就更順了,變成了一種流暢,溪水一樣,慢慢向前淌去。

    付秀瑩寫慢慢向前淌去的日子。在那樣的日子裡,總是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訴說著曾經的美麗或者哀傷,也訴說著她對日子的無形的體驗,比如中篇小說《舊院》:「空氣裡有一種東西在慢慢發酵,變得黏稠,甜味中,帶著微酸。我坐在小板凳上,第一次,我感覺到,男女之間,竟然有那樣一種莫名的東西,微妙,緊縮,興奮,不可言說,卻有一種蝕骨的力量。其實,我全不懂。然而,當時,我以為,我是懂得了。」

    《舊院》其實是一部家族史,那幾位姨,姥姥,還有姥爺,都在向前淌去的日子裡演繹他們的個性,他們的人生。在人生或日子的行進過程中,那個孩子持續吟唱著她那無形的體驗:「我跟在小姨身旁,心裡充滿了隱隱的激盪……就被這沉默深深感動了。我覺得,這沉默裡面,所有微妙的情感,喜歡,羞澀,緊張,不安,萌動的愛意,欲言又止的試探,小心翼翼的猜測——都在裡面了。多年以後,我依稀記得,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莊稼的氣息,蟲鳴,月亮在天上,靜靜地走……」這無形的體驗便是心靈的靈動。

    付秀瑩筆下的日子像流水一樣,更重要的是,她讓一顆又一顆的人心沉浮在這流水裡。或許她不是刻意的,但無論如何,她是讓她的日子閃現了人性的火花。(待續)

    [作者系本刊原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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