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規矩的過程中能把愛體現出來，不僅需要有極大的愛心，還需要有高超的教育智慧。反觀傳統的中國家庭，有的是嚴厲的規矩，缺少的恰恰是過程中的那點愛。在前面一章中有關周公教育成王的案例最成功的，就是在過程中體現了這一點微妙的大愛。就像太極圖中黑色部分中的那個白點。這一點雖然很小，但有沒有這一點會造成截然不同的教育結果。在中國的明朝，發生過一件和周公教育成王非常相似的事情，那就是張居正教育萬曆的故事。張居正和周公一樣，也是一位德才兼備的歷史名臣，一樣受先王之托教育輔佐年幼的太子，也一樣鞠躬盡瘁付出所有，但就是因為缺少了規矩過程中的這點愛而培養了一個非常畸形的皇帝。這個案例讓我對中國傳統嚴厲教育中愛的問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萬曆皇帝（朱翊君）是統治明朝時間最長的一個皇帝，他很有才，情感也很豐富。在他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他曾經勤於朝政儉於生活，可後來卻變成中國歷史上最貪財、好色、怠政的皇帝。他曾經親手締造了堪稱整個明代最為富足強盛的萬曆王朝，然而也是他親手將明王朝推入了絕境。當然最讓我驚訝的是萬曆對恩師張居正的態度，曾經尊其為父，但是在張居正去世不到兩年，就被這位昔日處處順從的學生抄了家，甚至差點被鞭屍。萬曆從小受到的教育可以說是最好的中國傳統教育，然而這麼理想的傳統教育怎麼會培養出這樣一位處處矛盾、心狠手辣的昏君？我認為最大的原因是傳統教育中規矩和愛的嚴重分離。
我在很多的場合都說過，中國傳統教育的一大弊端就是規矩和愛的分離。注意，在中國傳統家庭裡不是沒有愛，而是愛和規矩的分離。嚴父慈母，父親是規矩的化身，而母親是愛的代表。但往往是一個有規矩缺乏愛，另一個只愛不做規矩。這種愛和規矩的分離無論對做規矩還是愛孩子都會產生困難。正如陶行知先生總結的那樣：
「父親往往失之過嚴，母親往往失之過寬。父母所用的方法是不一致的。雖然有時相成，『打』流弊未免太大。因為父母所示方法之寬嚴不同，子女竟至無所適從，不能瞭解事理之當然。並且方法過嚴，易失子女之愛心；過寬則易失子女之敬意。這都是父母主張不一致的弊病。」
顯然，中國傳統教育的主要職能是由父親擔當（教不嚴，父之過）。而父親的特點就是嚴格。嚴格到要把愛藏得很深很深，甚至唯恐讓孩子感受到一點點。所以我總感慨說，中國父親的愛太深沉，以至於子女心裡太沉重。這樣的傳統教育在塑造行為上還是有一定的效果，但是往往以心理的損傷為代價。其結果往往是因為對個人的害怕而不得不這樣那樣做，而不是對規矩本身的真正理解和敬畏。這樣的順從遇到可以反叛的機會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破壞力。張居正的悲劇正在於此。
張居正對待小萬曆就像傳統的父親對待孩子。在教小萬曆的一段時間裡，張居正全家都在湖北老家，他獨自在京城，可以說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這個學生。有一次小萬曆因為出麻疹很長時間，張居正很長時間看不到小萬曆而思念萬分。當萬曆大病初癒第一次上朝時，張竟不顧君臣之禮，在其他大臣的眾目睽睽之下徑直跑到龍座下深情地仰望著這個他心目中的愛子。但是這樣的真情流露太少了，在更多的場合下，張居正必須克制這樣的情感，以嚴厲表達這樣的愛。有一則故事講到張居正給小皇帝講課時，萬曆把《論語》中的「色勃如也」，誤讀成「色背如也」，居正一聲「應當讀『勃』」使其頓然驚悚。在這樣的嚴格氣氛下，小萬曆很少能享受到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享受的樂趣。例如，小萬曆最喜歡的是一年一度的花燈節，綵燈煙花讓小傢伙那一晚不亦樂乎。但是張居正說是太鋪張了，一聲令下立馬取消了王宮的花燈節。小萬曆雖然心裡不願意，但還是唯唯諾諾地接受了。
在前面我說過中國的傳統家庭裡，有嚴父還有慈母。但是小萬曆回到家裡也不能體會到充分的母愛。母親李太后是張居正的粉絲，深信只有嚴格要求才能培養一代明君。小萬曆偶爾調皮，就被李太后長時間地罰跪，有一次還差一點被剝奪王位的繼承權。而那位陪讀太監常常是扮演告密者的身份。所以這個小萬曆心裡是多麼痛苦啊。他多麼希望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來聆聽他。當他後來遇到同樣熟讀詩書的鄭妃時便一發不可收了。
若是一般家庭的孩子，壓抑也就壓抑了，身心成熟一點以後還可以慢慢體會那深藏於嚴厲之下的父愛，但是小萬曆可是皇帝，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大權在握時，那嚴重地挫傷了的自尊心最終在張居正死後爆發出難以想像的破壞力。
我時常想，如果張居正和李太后能夠把愛和嚴厲處理得不那麼對立，再適當滿足孩子的需要，萬曆的心不至於扭曲到這個地步。例如，你可以取消花燈節，但是可以自己買幾個煙花陪小萬曆玩玩。小萬曆把「色勃如也」，誤讀成「色背如也」時，不妨先肯定他，這個字有的時候確實念「背」，但在這個地方讀「勃」。我不知道小萬曆最後會怎樣。但這對張居正來說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也是從傳統教育中出來的，他幾乎不會懷疑這種嚴厲會有什麼惡果。
當然張居正比一般的父親在教育孩子方面面臨更多困難。例如，一方面他要維護師道尊嚴，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服從（至少表面上）君臣之禮。這樣的矛盾也讓萬歷時時感受到可以反抗的空間。
總之，我認為小萬曆和張居正的悲劇反映了中國傳統教育中愛和規矩分離的惡果。這個案例給我的另一個啟發是，當孩子還沒有心智成熟時不要給予過多的權利。張居正是無奈的，他的萬曆本來就是小皇帝，而我們現在的父母，自己孩子明明不是小皇帝，卻偏要當小皇帝來養，這樣的結果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