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毀了我 這些書那些書 早逝的布魯姆
    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部書來。是艾倫·布魯姆(AllanBloom)的《走向封閉的美國精神》(TheClosingoftheAmericanMind)。眼望著白底綠字的紙套封,像與久別的舊友再一次相逢。

    何來如此感慨?1987年來美,適逢是書剛剛推出才登暢銷書榜的時候,即熱手購得平裝本一部。細讀之下,深為著者充滿哲思、徵引宏博、論證縝密的手筆所折服。一部批判當今美國文化的學術性論著能寫得如此犀利、冷峻而又令人難以釋卷,實在是現代文明生產的超量文字垃圾堆裡偶一見及的橙黃色金子。1990年二度來美,在紐約著名的Strand書店又見其精裝本以4.95美元標售,心癢之下又購一部。圈點過的平裝本隨之送給朋友。而這部精裝本一待插架,從此侯門一入深似海,難得我的問津了。何獨我哉?整個美國的思想文化舞台都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樣,泰然、自信、翻著花樣地擁抱未來。偏偏著者布魯姆未到卸妝之時卻來個壯志未酬身先死。人走茶涼。雄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達11個星期之久的遺孤兒便被時尚炎涼請進了特價書店甚或廢紙廠。

    好在真正的思想的壽命既非暢銷書榜上的星期數目所能界限,亦非貶值了的書的售價所能衡定。思想的生命自有它挺拔頑強的一面。不該凋謝的終究不會凋謝。

    看人看眼。一部書的架勢多少也可以從書的題目中味到幾分。

    正題:走向封閉的美國精神;副題:高等教育如何辜負了民主並枯竭了當今學生的靈魂。嗅到火藥味了沒有?是不是有著摩拳擦掌的召喚?不去衝鋒陷陣少說也得手握一卷淋漓暢快一番?且慢!布魯姆也許會令人大失所望。不,他簡直逼得你連呼上當,咬牙切齒恨不能把書擲到這個「右派」作者的鼻尖上。因為你會發現這其實是一部「最徹底反民主的書」。他的強有力的炮火不僅搖撼著你對「民主」的信念,更糟的是,在他疏密有致、條分縷析的攻擊下,你很難組織起你自己的同樣有力的回擊。無怪乎當年有人驚呼:這是一部最迷人、最微妙、最精深、最危險的著作!

    執教於康奈爾時,年輕的布魯姆同一位心理學教授進行過一場關於教育目的的論辯。那位教授說他的功用就是要排除學生心中的「偏見」。布魯姆則認為他對所謂「偏見」相對的一方究竟為何物一無所知。這使他想起四歲時一個小夥伴告訴他說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聖誕老人時精神所承受的冷酷打擊。這個令他難以揮去的故事的背後,凸顯著他對美國人的精神現狀及未來前景的嚴肅詰問:當虛無主義,特別是文化的相對主義聲稱以平等的真理的耀人之光照亮並焚燒掉人類傳統的所謂「偏見」的時候,人的靈魂是找到了救贖還是更加遠離了自己的家園?站在現代文明的講壇上,布魯姆實際上是在延續著自柏拉圖的《理想國》到盧梭的《愛彌兒》這一人類漫長的求索真理的真義的激情對話。

    文化的相對主義的精髓在它所引以自傲的思想的開放性。而布魯姆則果敢地切開了這個大動脈。所謂思想的開放性在布魯姆看來有著截然不同的兩類。一類是對於一切都表現得沒有所謂。人的智性的驕傲變得卑躬屈膝。人可以成為任何他想做的人,只要那不是一個知者。而另一類則引領著人們去追求知識與絕對的價值。人為一種求真求善求美的慾望所驅動。

    布魯姆批駁相對主義的開放。他認為時下所說或所崇尚的開放其實是一種「隨大流」的盲目,是降服於強權或者膜拜世俗功利的一種方式。真理的至上權威被剝奪殆盡。自然權力或歷史的起源遭到蔑視。人們不再從自然天性的威嚴的視角出發來認同或者揚棄舊的與新的信仰。它向著所有的人、所有的生活方式、所有的意識形態敞開了大門。除去那些多少有所保留的思想者之外,它簡直沒有任何敵手。在現今這樣一個一切都已不可能是絕對,卻堅信著自由的絕對性的文化氣候下,布魯姆滿含激情地質問:當公共的福祉的目標或景觀不再為人們分享了的時候,維繫整個社會的那個社會契約還有沒有存在的可能?

    布魯姆對當今西方女權論的攻擊相當清晰地體現了他的這一思想構架。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以「解放」為己任的女權主義實質上是從「自然」中得到了「解放」,而非是從「常規」與「社會」中得到了解放。它不大要求什麼法律的廢除,更多的是要求法律的進一步制度化。他不無尖刻地評論道:「本能遠遠不夠。囚禁的負面情結的確存在,可究竟缺少的是什麼則不得而知。」

    當年在雅典市場的金幣叮噹震響的街上,蘇格拉底漫步沉思著。布魯姆則坐在芝加哥他塵囂之中舒適的雅致書房裡伴著一盞孤燈,一絲不苟地為現代美國靈魂作著冷靜的診斷。只可惜,他竟先他的患者早去了一步。天知道,也許是校園中令他鄙夷的空洞無物的搖滾樂使他失去了耐性,過早去會見他的老師蘇格拉底、柏拉圖、盧梭、弗洛伊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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