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毀了我 這些書那些書 這些書那些書 巴格達之行
    從小受進化論教育,用不著誇大地說也算得上是人類進步觀的堅定篤信者。

    講歸講,心底私下卻還是藏起了一個不大樂觀的懷疑,懷疑世上有些頑症,縱使科學技術發達到怎樣的地步恐怕還是終將難以救治的。對書的耽戀,如果可以被稱之為什麼病症的話,那它就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實際上,人們早已用“書淫”、“書癖”、“書蟲”、“書癡”、“書呆”等一類不無輕蔑以至嘲弄的口吻,把某類人歸列於這一特殊的痼疾“患者”群了。

    歷史上有名的例子可以從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上搬過來。據傳:哥德軍(theGoths)破雅典,入城焚掠,聚公私藏書,欲付一炬。一謀士止勿摧燒,曰:“留之俾希臘人有書可讀。耽書不釋卷,則尚武圖強無日矣。”政治權術大師馬基雅維利亦雲:“武功既致太平,人遂得閒而尚學文,於是壯心勇力為書卷所消磨。”如此,讀書無用可知。我們的先祖之言《法言·吾子》篇徑謂:“女有色,書亦有色。”好一個耽書正如耽色:小足以傷身,大至於誤國!

    惜乎哉!想當年漂洋過海的洋鬼子們若早聽古人如此良策,一船船運些白紙黑字進來即可,何以招惹鴉片那玩意兒的麻煩,直弄到後來動槍動炮,身挺疆場,劃得來劃不來?!

    不幸得很,不知哪年哪月哪日起,我竟也糊裡糊塗地被收編加入這等“癖”、“蟲”、“呆”、“癡”、“淫”的行列。暗地裡掂量,受害的程度已無望擠進“輕傷不必下火線”的健實的猛士們中間了。

    其實,我何嘗沒想到過自療與自救?這出於萬般無奈,不是據說上帝只救那些想自救的人嗎?比如:眼不見心不煩,三過書店之門偏就不入,那壯烈勁兒儼然治水的大禹;或者眼一瞪心一橫,把本來會扔給書頁的鈔票干脆喂那齜牙咧嘴的龍蝦和溢沫吐泡的啤酒。嘗試也不完全是沒有成功的時候。馬克·吐溫談起戒煙曾逗過這樣一個趣兒:戒煙?那也難嗎?鄙人已戒過它好幾回了!

    一針見血。我的不治恰也就在這“好幾回”上。君不見,我已有過好幾回自書店空手而歸了!

    當然,不是這回。巧在讓您給撞見了。而立之年的人興不得撒謊,那就把它拿出來讓您瞧瞧吧——

    查爾斯·布魯克斯(CharlesS.Brooks)的散文集。耶魯大學出版社1915年11月的首版精裝本。此書共印一千冊。集中所收為布氏早年發表於《耶魯評論》(YaleReview)和《新共和》(NewRepublic)上的文字十篇,薄薄的統共140頁。吹去灰塵,仔細端詳:暗白色帶水印的毛邊紙配上了艾倫·劉易斯(AllenLewis)的近三十幅趣味、質樸的木刻插圖。要價20美元竟不忍心抱怨它貴,盡管當時在我一介窮書生不可不謂是過於奢侈了。書癮湧到心口,怎麼辦?來點人道主義總是不錯的吧!身體是一切的本錢。古人的經驗以酒解酲,稍一調換轉用在這節骨眼兒上,就正是以購書來消解戀書的惡癮。癮息則心靜,心靜則體安。古今雖異,書酒馬牛而癮則一也。別怪我撒野馬,這就趁勢收韁。

    書題《巴格達之行》(JourneystoBagdad)取自集中開篇文章的標題,多有詩趣!可別淨想窮兵黷武入侵科威特的薩達姆·侯賽因,他屬於巴格達,可巴格達卻不單單屬於他。還記得水手辛巴達和那名氣也不小的阿裡巴巴嗎?您該也想到他們的巴格達才對!待翻到第6頁半球上揚帆的那幅三桅船圖,李姆斯基–科薩科夫(Rimsky-Korsakov)的交響樂詩《天方夜譚》(Scheherazade)竟如海水一般不可阻擋地朝我湧來。我就像是受到了友情之邀,踏上辛巴達的航船,隨他向一片陌生、遙遠、神異的前方駛去。我知道,我精神的航船就要去擁抱那水天相接處的海的遼闊……

    “每一年春天,誰都該去去巴格達的。當然不是特指非巴格達不可,而是隨便什麼一個城市。只要它離得遠而又遠,翻開書查找它的時候,你還吃不大准它是在47頁上的亞細亞,還是在53頁上的波斯。”總之,不管那是哪兒,你得像嗅到鹹味的水手一樣去急切地回答海的召喚。你得感覺到一種強烈而嶄新的躁動,“放下手中無論什麼樣的乏味活計,扔下書本或者賬目或者量尺——假如它們標識著你的職業——去奔向世界!”

    世界?一個沒有目的地的目的地,一個巴格達中的巴格達,一種欲望中的欲望,一片夢境中漸漸清晰的夢境。這就是“巴格達”所給予我們聯想的全部魅力嗎?

    巴格達是無窮無盡延伸開去的,像信念中永遠盛開的風景。“當你抵達巴格達——最好你的選擇是陸路和海路——若你的熱情的確嚴肅的話,你不會覺著心滿意足;相反,你會沿著最險峻的方位繼續旅行它少說也得一千多裡地。”

    生活的藝術大師林語堂先生在論及人生與旅行之時,主張旅行的真正動機應在以求忘其身之所在,亦即旅行以求忘卻一切。“一個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個流浪者,經歷著流浪者的快樂、誘惑和探險意念。旅行必須流浪式,否則便不成其為旅行。旅行的要點在於無責任、無定時、無來往信札、無嚅嚅好問的鄰人、無來客和無目的地。一個好的旅行家絕不知道他往哪裡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從何處而來。”

    這種“行不擇所之,居不擇所止”的態度,恰正是布魯克斯所倡的人生的“遁隱之靈魂”。在布氏的眼裡,當每一年的春天,風兒變得柔暖起來的時候,這一“遁隱之靈魂”會把你從現實的俗務中喚醒,催你踏上行旅之程。你會拒絕它的誘惑嗎?

    對,不會,更不該會。摘下你的面具,丟掉你的傲慢,告別你孤寂的、陽光照不到的封閉的心野,走向神話的巴格達,走向歷史的巴格達。當然你有權利走向地理的巴格達,甚至走向想象的巴格達、欲望的巴格達、信仰的巴格達或是情感的巴格達。

    “巴格達”早已不再是具體時空中凝固了的一個點。它是一個人生命之樹依然茂盛的強有力的見證。但,至少,你得從骨子裡深深地感覺到一種欲望的燃燒呵。至少,你得“欲望著一睹天邊的落日,欲望著航行到達最後一條海平線遙遠的另一端,從那兒,世界掉將下去了,那兒的盡頭展開著繁星的天空”。

    人有著各式各樣的名目。你可以叫他是會制造工具的動物;你可以叫他是會思想的動物;你可以叫他是理性的動物;你可以叫他是政治的動物;但還有一個更為本質更為有力的名目,那即是,人是直立的、用兩腿行走的動物。中世紀起幾成制度的進香朝聖、十字軍東征,從普普通通綿延不絕的人的腳下,多少歷史悲壯的場景被一幕幕踩踏了出來。

    然而,曾幾何時,“行走”、“漫游”這麼本質神聖的字眼漸漸淪入衰微。孤傲的人類漸漸遺忘了他們在摩西的率領下進行的“漫游”的悲壯意義。由於這種疏離,人類將不再產生荷馬,將不再產生英雄的《奧德賽》。而亙古不息的大海將在遼曠的寂寥中思念著辛巴達和哥倫布。生命輪回的大地將在漫漫冬夜裡回想著“流浪漢”。

    是的,那久已陌生的詩意的“流浪漢”。“Tramp!它曾令人想起背部直挺、肌肉發達的小伙子,令人想起健旺的胃口,以及入夜或許會有的爐火邊關於遠村之事的愜意的說長道短。那聲音中自有一種韻律在。而眼下,這個詞卻意味著游手好閒的家伙,拖沓鬼,頹喪的二流子。這個詞被打了補丁,髒兮兮的,破爛不堪。就拿vagabond(漂泊,流浪)這個詞說吧。它的名聲該是無瑕無污的,因為它完全是用那意味著漫游的東西構成的,而且從摩西時代起,漫游都是為最受人敬仰的人們所踐行的。然而,諾阿·韋伯斯特(NoahWebster),一個最無私心的老紳士,竟毫不含糊地點明一個vagabond就是一個惡劣的無賴,只配蹲班房。不用說,韋老先生待在家的話,這樣一個人一出現,他准會丟了他的狗。一個wayfarer(旅人,徒步者)在從前也只不過是個行路之人,一個靠了雙腳行走的人,無論是帶著他的家當、推車和時鍾去朝聖或者行商。這個詞不令人憶起古老的道路,溜達的馬匹,小酒店前充做招牌的常青籐,小販攤位四周的人群,沖著洞開的窗戶吹笛子的藝人,或是空谷聖地所構成的詩嗎?”

    不是嗎?!這些個詞應當使你聯想到健壯、自立、年輕。哦,流浪的人,那只依賴自己的腿腳、自己的物力走向地平線的偉大的欲望者!徒步者,他是用靈魂在赤裸的四野中巡行著。山巔和風迎著他。他匆匆的腳步集攏了鄉野溢香的土塵。他的眼界寬闊得如遙遠處伸展的林木,他的心境寧靜得如黃昏飄起的一縷炊煙。

    應當為“流浪者”正名,為“漫游者”、“漂泊者”、“流亡者”正名。在這正名的背後乃是重新尋找與界定生命本質及其展現形式的一次精神、勇氣和良知的歷險。人理應向他自己的根基回歸。

    帶著對“流浪”與“漂泊”的敬意,請讓我暫時輕輕合上《巴格達之行》。我怦動的心的旅程也將從這書頁中展開。我將追隨奧德賽、追隨辛巴達、追隨哥倫布去饑渴地擁抱我的巴格達:那神話的巴格達、歷史的巴格達、地理的巴格達、想象的巴格達、情感的巴格達、欲望的巴格達、信仰的巴格達……

    巴格達是無窮無盡延伸開去的,像信念中永遠盛開的風景。

    風自巴格達吹來。巴格達的風輕撩起矜持的、孤傲的靈魂的衣襟,我不得不回應它無法抵御的呼喚……而且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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