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四章 醉臥凡塵夜未央
    【放浪形骸何妨】

    莫怪活佛倉央嘉措,

    風流浪蕩;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沒什麼兩樣。

    一棵草,想要發芽的時候,堅硬的土地是擋不住的。倉央嘉措不止是一棵草,他是樹,是河流,是光芒。在逼仄的布達拉宮裡,他的心靈是空洞的、冷寂的。他呼吸不到清澈明淨的空氣,感覺不到生命跳動的旋律,卻嗅到了枯萎的氣息。

    生命是一場寂寞的狂歡。

    此時的倉央嘉措,在孤寂的布達拉宮,看著天上明晰的星辰,曾經,他在母親的懷抱裡認真地為那些星辰起名;曾經他和仁增旺姆依偎在一起,盼望著那樣有星辰做伴的夜晚永不結束。可是現在,陪伴他的也只有這些精靈,還有那彎同樣落寞的月亮。偶爾飛到窗口的鳥,帶不來半點遠方的消息。

    十八歲的倉央嘉措,除了那個寶座,除了六世達賴喇嘛的稱號,以及每天面對著的佛,幾乎失去了一切。給了他一切的父母不在了,善良深情的仁增旺姆不在了,他的手裡抓著現時的風,卻抓不住門隅的一棵青草。

    這就是宿命!我們可以說,成佛,是需要經歷千般磨難、萬般苦痛的,可他是倉央嘉措,那一絲亂世的清風,那一片荒蕪裡的翠綠,我們何忍讓他置身在那樣顛沛流離的生命河流裡?

    他的孤寂在一天天地成長,這樣的孤寂不僅來自於失去親人、愛人的痛苦,還有來自第巴桑傑嘉措的壓制。他永遠只是桑傑嘉措的一顆棋子,即使坐在萬人敬仰的寶座上,也仍舊是一顆棋子,桑傑嘉措的政治野心,不會因為他而喪失分毫。

    倉央嘉措想到了一個詞:傀儡。其實他早就想到了,以他的智慧,這並不難想到。只是他一直有個美好的願望,希望能有一天,成為真正的活佛,為黎民造福。

    當這樣的願望越來越渺茫,倉央嘉措的心越來越冷,他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樣的懷疑,更讓他對布達拉宮這座雄偉豪華的宮殿,產生了深深的厭惡之情。

    「改變!」他的心裡不斷閃過這個念頭。改變自己,改變現狀。或者,乾脆讓自己回到紅塵,去山嶽、河流、風雨中放肆歌唱,自由奔走。

    他太渴望那樣的自在了!

    儘管,那樣的自由生活,可能讓他背上最深的罵名。至少,不用讓自己的靈魂在黑暗的囚籠中日漸萎縮。

    終於有一天,出現在侍從面前的倉央嘉措,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蓄起了頭髮,脫去了僧袍袈裟,換上長袍,繫上腰帶,穿上高筒牛皮靴,甚至戴上了松耳寶石。

    這還是倉央嘉措嗎?他身邊的那些侍從,驚愕地看著面前這個人,實在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的活佛。

    因為是長時間思想鬥爭後做的決定,所以這一次,倉央嘉措態度強硬,儘管那些侍從都是第巴桑傑嘉措的人,他還是拿出六世活佛的威嚴,正色地警告侍從們,不許將他日後所做的一切外洩。這一天,倉央嘉措從布達拉宮隱秘的側門偷偷地出了宮。

    於是,在拉薩街頭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宕桑汪波。

    也許,那是一條不歸之路;也許,那才是一條通向佛心必經的路。

    【世間最美情郎】

    不管怎麼樣,倉央嘉措從布達拉宮的森嚴和麻木中走出來了,走在了拉薩的街頭,走在人間的氣息裡。這時的他,是詩人,是情種;是雲,是雨,是明媚的陽光。

    拉薩,靜靜地安放在天空下,天空如初洗一般湛藍無恙,雲朵就在不遠處的山頭欣喜地瞅著這一自由的生命。雖然這才是他第一次獨自走在拉薩的街上,但那些熟悉他也被他熟悉的自然界的生靈們,都如約出現在他的週遭,它們知道,這個生命是詩的生命,它們願意聽它每一次呼吸帶來的每一絲愛戀。

    倉央嘉措,不管未來的路如何,此刻,你身處在萬丈紅塵裡,你有權利用所有的愛意和詩情解讀這個繁華的世界。

    詩。愛。這樣的字眼,屬於年輕的倉央嘉措,屬於永恆的倉央嘉措。

    住進布達拉宮,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他就是倉央嘉措,布達拉宮不屬於他,至少在那時候不屬於,他更加不屬於那個死寂冰冷的宮殿,他渴望的自由在那裡找尋不到,他心中充斥著的性情無以釋放,於是,他走出來了,他是宕桑汪波。但我們相信,他仍是擁有詩性、激情、愛意、自由的倉央嘉措。他是雪域最大的王,他也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不論在哪兒,不論以什麼身份出現,他都是我們鍾愛著的倉央嘉措。他是夢,是不變的情懷。

    布達拉宮座下紅山腳下有一座園林叫做龍王潭。龍王潭依山而建,佈局靈活,於是四周的圍牆是不規則的,十分奇巧。龍王潭內的潭水坑形成於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重建布達拉宮時,因當時修建宮殿需從山腳大量取土,於是形成了巨大的潭水坑。至於龍王潭這整座園林則初建於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時期。

    龍王潭的潭水中有一座孤島,島上築有樓閣。連接孤島和陸地的是一座五孔石拱橋。島上及潭水四周林木蔥蘢,碧色蜿蜒。

    他是倉央嘉措,他行走於人間,便如一陣清風撲面而過,令每一個遇見他的人心曠神怡。再者,他是自由的種子,有自由活絡的性情,所以,不過數日,拉薩城的很多青年男女就認識了這個模樣俊朗、氣宇不凡的年輕人。

    既然暫時放下了布達拉宮裡的一切,他就完全屬於他自己。他邀集了拉薩城裡他新結識的男女聚於龍王潭,唱歌、跳舞、飲酒。

    生命的狂歡!在孤寂中走出的生命,尤其需要這樣的狂歡。

    當然,必須慶幸,在那樣瘋狂的歡樂裡,沒有人懷疑倉央嘉措的身份,他是宕桑汪波,他是詩人,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想到,這個恣肆玩樂的年輕人,竟是曾經端坐在布達拉宮寶座上,萬人膜拜的六世達賴活佛。

    在那高高的東方山頂,

    升起一輪皎潔的月亮,

    美麗少女的臉龐,

    浮現在我心上。

    倉央嘉措的生命裡,出現了另外一個女子。她叫達娃卓瑪。

    她,與倉央嘉措心裡、夢裡常出現的仁增旺姆神似。她,溫柔、大方、善解人意。在倉央嘉措的眼裡,她是三月的細雨,六月的清荷。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太白這樣的吟唱,那天的倉央嘉措,何嘗不是這般?將整個身體、靈魂鑲嵌在歌舞裡、濃酒中。

    只是,他未曾想到,一壺酒飲罷,竟會有一次讓生命再現光華的邂逅。

    在那些狂歡的人群中,倉央嘉措在片刻的凝思中,卻聽到了一陣悠揚清婉的歌聲。循聲而去,只一眼,就彷彿看到了前生與他有過約定的女子,那一次凜然而去的凝望,忘卻了凡塵的虛妄,只有那個人,只有那秀美清麗的輪廓,只有那迴盪在心門上的歌聲,很清晰,很迷人。

    而人群中的她,終於也發現了倉央嘉措。這個俊逸而憂鬱的男子,似乎早已在她夢裡旋繞過無數遍。於是,轉頭一看的瞬間,她就像看到了久違的月亮。

    皓齒人兒含笑,

    向滿座瞧了一遍。

    眼珠嬌滴滴一轉,

    卻注視我少年的臉。

    露著皓齒兒微笑,

    把少年魂靈鉤去了。

    是不是真心愛慕?

    請發個誓兒才好!

    她是達娃卓瑪。他是倉央嘉措。前生、此生,他們都必然相見,相見於繁華之地,相見於彼此的寂寥和惆悵裡。

    不論未來如何,他們畢竟相遇了。穿過多少人寰的紛擾,才迎來的相遇!他們的世界,他們靈魂的家園,不再只有星月,不再只有無形的風。

    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可是,第二天,倉央嘉措邀集拉薩城青年男女歡宴的消息傳入了桑傑嘉措的耳中。於是,倉央嘉措再一次被陷在布達拉宮明亮的幽暗裡。

    【相逢何須歸去】

    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倉央嘉措沒有見到達娃卓瑪,不是不想見,是沒有機會。雖然他們才只見了一次面,在月光下面對面地凝視過對方,但那樣深情的凝視卻早已將彼此銘刻在心裡。情深之人,也因此更傷心。

    茫茫人海,倘若就此見不到,那麼,那晚的相逢未免太過悲冷。

    倉央嘉措畢竟是活佛,桑傑嘉措再專橫,也不能完全把他鎖起來。但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找機會故伎重施而已。

    他再一次出現在拉薩街頭,一樣的喧嚷,一樣的人海。

    在拉薩城裡有一條街,叫做八廓街,也叫八角街。這條街位於拉薩市的舊城區,是拉薩最著名的轉經道和商業中心,相對完整地保存了拉薩古城的傳統面貌和居住方式。八廓街的原街道只是單一圍繞大昭寺的轉經道,被藏民稱為「聖路」,後來逐漸擴展為圍繞大昭寺周圍的大片舊式老街區。

    在今天八廓街的東南角,有一排黃房子,那便是知名的瑪吉阿米酒館。八廓街的建築大都是白色的,只有瑪吉阿米酒館是一棟塗滿黃色顏料的兩層小樓。如今,它已成為一個頗具文藝氣質的酒吧。雖然內裡陳設與別的酒館差別不大,但它的牆壁四周貼滿了旅人的繪畫和攝影作品。也有別緻的陳列架,擺放了許多當地的手工藝品。精緻的書架上方有卡夫卡和艾略特等人的外版圖書。

    對於倉央嘉措而言,瑪吉阿米酒館有著更非凡的意義。

    白色睡蓮的光輝,照亮整個世界。

    格薩爾蓮花果實,正在悄悄成熟。

    只有我鸚鵡哥哥,悄然來到你身旁。

    那天,他從布達拉宮出來,興沖沖地走了很久,將整個生命投放在廣闊的自然中,無比清爽。傍晚時分,他很不經意地走進了瑪吉阿米酒館。他只是想要休憩片刻。可就是這麼不經意的,他的心神被雕刻在那裡。

    因為,他又一次見到了那些天一直在思念的姑娘。

    達娃卓瑪,她像在神的指引下,出現在瑪吉阿米酒館,出現在倉央嘉措的面前。

    四目相對,說不出的驚喜。

    這個世界,其實大得很有限。

    其實,如達娃卓瑪這樣的女子,自會有很多人傾慕,但是那些俗世的男子,只把愛情當做一時的玩品,怎會瞭解這個清澈透明的女子,內心深處掩藏著的對愛情無上的尊崇,他們又怎會入她的眼?

    而倉央嘉措,當他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對面同樣看著他的人兒,達娃卓瑪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內心,那顆未被世俗熏染,依舊保持來時清透的心。他那樣澄淨,那樣落拓地端坐在她的面前,她相信,她的愛情之路不再荒蕪。

    而他,心中一直渴望有一個如玉如荷的女子,從塵埃裡輕輕緩緩地走出來,走向他早已佈置好的雲端,為他的詩性生命,築一所風中的房子,珍藏他們的純粹愛情。

    他們,就這樣,從人海中走向彼此,從龍王潭到瑪吉阿米酒館,從相逢到相逢,很自然,很寧靜地,走入了對方的心底,再也出不來。

    如此,相守著,一起經歷彼此的人生,多好!

    只是,倉央嘉措心裡很清楚,如果此事被第巴桑傑嘉措知曉,他們的愛情就勢必很快畫上句號,所以,他必須謹慎地保護他們之間難得的愛情。

    從此,他們只能在夜裡,在星月的安詳眼光裡,偷偷地相會,儘管他們希望能夠日夜不分。

    於是,我們知道,自從在瑪吉阿米酒館重逢達娃卓瑪以後,倉央嘉措更喜歡寫詩了。或許,他一直都在寫,但是我們現在看到的他的詩句,大多很明顯地帶著被愛情浸潤過的痕跡。

    是的,愛情的甜或苦,分與合,甜蜜與憂傷,都會給詩歌、詩性一片寬闊的、自由的土壤和雨水。倉央嘉措本就是用純然眼神欣賞世界的人,他一直沒有失去過詩性,只是布達拉宮的宮牆把他壓抑到角落裡,連最鍾愛的詩句也難得從胸口溢出。

    不管他從布達拉宮出來,要遭受怎樣的俗世冷眼,我們愛他,因為他是他。

    心中愛慕的人兒,

    若能夠百年偕老,

    不亞於從大海裡面,

    採來了奇珍異寶。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麼令人癡狂的語句。倉央嘉措也有過這般夢想,他何嘗不想徹底脫掉僧衣,做個平凡人,愛著,也被愛著,寫詩,也被詩歌融化。

    可是他心裡明白,這一切都很難。

    【風波從未停止】

    三百多年前的西藏,紛亂、動盪,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倉央嘉措是在茫然中走上活佛的寶座,走上那段顛簸歷史的。但既然已經走進去了,他就無力拔出腳來,實際上,他已經踏得很深,除了性靈中永遠不會退色的純粹性,他的整個生命都陷了進去。

    不管他在布達拉宮裡的那幾年多麼寂靜,他都能從寂靜中聽到戰亂的馬蹄聲、慘烈的廝殺聲。生命,在歷史的縫隙裡掠奪著對方的生命和尊嚴。

    公元1700年,駐守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丹增達賴汗去世,更加劇了西藏政局的動盪不寧。1701年,蒙古和碩特部首領的位置由拉藏王子繼任,他便是後來的拉藏汗。

    拉藏汗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有著清晰的頭腦和凶狠的作風。在他繼承父王丹增達賴汗的職位後,一心想取代格魯派在西藏的政治影響,獨攬大權。於是,他上台後便想方設法插手格魯派事務,甚至提議擁戴新的達賴喇嘛。

    而第巴桑傑嘉措同樣有著龐大的政治理想,同樣渴望獨掌西藏大局。如此,他與拉藏汗之間,便很自然地形成一種難以調和的對抗局面。只是,在一切都還是未知數的時候,尚無法攤牌,畢竟,他們都是政治界的精英,即使有多大的理想和不滿,也會以最溫和的外表來掩飾。

    當然,對於這樣的政治紛爭,百姓早已習以為常,他們豐富的想像力會為這樣的爭鬥,編織更多的故事。於是,男女情愛、爭風吃醋的傳說,就出現在拉藏汗和桑傑嘉措之間。

    據說,很多年前,拉藏王子和桑傑嘉措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子。那時的桑傑嘉措,風度翩翩,年少有為,遇到那個美麗無瑕的女子,兩人便自然地生出了愛慕之情。他們不斷出現在拉薩街頭,羨煞旁人。

    只是這樣的愛來得太快,太突然。就像世間很多突襲而來的情感,看上去火熱劇烈,卻經不住時間的磨洗。那時候,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正要提拔桑傑嘉措為西藏的攝政王第巴,本來就具有政治野心的桑傑嘉措,此時選擇了離開那個女子。

    那女子一氣之下就嫁給了暗戀她多年的拉藏王子。本來,或許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和一個愛自己的人相守,可能更為簡單容易。可是拉藏王子性情暴虐,心胸狹窄,當他聽說這個女子是被桑傑嘉措拋棄的,如烈火焚心,從此對桑傑嘉措懷恨在心,再不釋懷。

    如此,桑傑嘉措與拉藏汗之間的爭鬥,似乎有個更讓人遐想的解釋。我們只知道,他們之間,漸漸地水火不容了。

    倉央嘉措和達娃卓瑪,在每夜的相見相守中,不斷累積著他們那一生、那一輪迴的愛情誓言。他們多麼希望,每一個夜晚都能停止在他們相對的柔和視線裡,或者,就停止在他們一起摘落的星辰的眼睛裡。

    可是那晚,當倉央嘉措興沖沖地想要出去赴約時,他被侍從強硬的聲音叫住了。拉藏汗的繼位儀式,作為六世達賴喇嘛的他是必須參加的。此時的他,雖然心裡急切地想要見到八廓街那間小屋裡等待他的達娃卓瑪,但他很清楚,他是活佛,有些事情是逃不脫、躲不開的。

    渡船雖沒情腸,

    馬頭卻向後看。

    那負心的人兒去了,

    卻不回頭看我一眼。

    對於在那個小屋翹首等待著倉央嘉措的達娃卓瑪來說,久久見不到那個他,心裡有多失落是可想而知的。三百年後,我們似乎依然能看見那個小屋的窗口,那個清瘦的身影,對著月亮,苦苦等候,默默惆悵。情深的人,雖然知道對方不能赴約必有其原因,但心內卻總會空蕩蕩地無所依存。

    那是一場盛大的繼任儀式。拉藏王子,這個讓那段歷史震顫的人物,在那場儀式後,成了拉藏汗,成了桑傑嘉措和倉央嘉措後來的噩夢。

    但是在倉央嘉措的眼裡,不論是桑傑嘉措還是拉藏汗,都只是歷史風煙裡的微塵,若干年以後就會被湮滅。他在儀式的紛亂程序中,想像著他的達娃卓瑪,在心底一次次地叫著她的名字,偶爾象徵性地完成作為六世達賴喇嘛必須完成的相關事宜。

    在他心中,只有愛是永恆的,只有愛是不會被歷史磨滅的。

    他的心,從來都是這般純粹,他的愛,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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