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請淡定 李照興: 微博會把人變蠢嗎?
    李照興,香港文化評論人、影評人、作家、出版人。現常駐中國內地從事雜志出版,經常往返北京、上海、廣州及香港等各城市。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傳播藝術系畢業,專注文化研究。曾任編輯、記者及電台節目主持人,香港大學通識課程客席講師,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客席講師。亦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編輯及釜山電影節評審。在香港出版有剖析男子成長心態之結集《男人那東西》、小說《香港酷酷》、評論集《香港後摩登》等;在內地出版有關北京城市變化及新一代生活觀的假紀錄真虛構電影《潮爆北京》。

    要學會關注微博上不同的言論,因為微博是一個很花哨的世界。微博語言的特點,是要能夠吸引眼球和引發討論。但是,任何一個觀點,都不代表世界這個多姿多彩的光譜。

    現在中國的言論環境就像一個光譜,有很多種顏色。但是,我們集中在討論的,往往也只是光譜的兩個極端;而中間那些言論,由於太普通、不搶眼,所以不受重視。我們要認識到,這個社會是一個光譜,多姿多彩,而不是只有兩種顏色:黑和白。

    微博現在很火爆,很流行,所以也引發了很多討論。但有時候我覺得,大家把微博看得太嚴肅了。微博其實是一種“小生活”,“小生活”的意思就是說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

    微博上流行的話語,大部分是些“金句式”的話語。“金句式”話語是典型的微博語言的局限,它傾向於把所有問題“極端化”,非此即彼。其實你仔細觀察微博上的“金句”,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如果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它的判斷性很重、很重、很重,仿佛沒有中間選擇的。

    作為一個接收者,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如何在五花八門的微博裡面,得到對自己有用、有幫助的信息,將其變成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懷著“破壞”的心理去玩微博——無論是破壞微博本身,還是借助微博去破壞別人,抑或是由於微博上的一些言論對你自身造成什麼破壞。

    ——李照興

    李照興的淡定

    “蒜你狠”、地溝油、養生大師張悟本、鳳凰烈女跳樓、全國掃黃颶風、毒奶粉借屍還魂、神仙道長李一、犀利哥、“我爸是李剛”、錢雲會“車禍門”、關注改變中國、“大小戀”、周立波變“周自宮”、李萌萌高考“被落選”、搶購“愛瘋死”、“糖高宗”、宜黃拆遷自焚、新疆智障勞工事件、郭德綱“被三俗”、谷歌退出中國內地、後宮體、“豆你玩”、3Q大戰、巴比慈善晚宴、菲律賓人質事件、青海玉樹地震、“蘋什麼”、咆哮哥、拯救怪病寶寶小陽鑫、搞笑小民警“失控姐”、上海膠州路特大火災、“姜你軍”、小月月、山西“疫苗門”、陳小春應采兒婚禮、雲南大旱、馬諾拜金、五號體、青春故事《老男孩》、讓子彈飛會兒、“天上人間”被封、台灣蘇花公路車禍、史鐵生去世、江南暴雨、癌症媽媽郭雪嬌、上海世博會變“肉搏會”、上海花祭、鄭淵潔微博統計快男選手支持者、羊羔體、謝朝平“文字劫”、黃山“救援門”、伊春空難、“末日代碼”、章魚保羅去世、“劉備葬於此處”、中國達人秀、廈大辯論現場表白、唐駿“學歷門”、滬杭高鐵、直播“捉奸門”、芮成鋼“三個代表”、東北洪災、虐兔門、京藏高速百裡堵車、慰問帝、新疆小學踩踏、金庸“被去世”、朝韓交火、“鴻忠奪筆”、香港義工黃福榮、“玉米瘋”、迎接亞運廣州公交免費鬧劇、福建南平殺童案、“國考”、方舟子“打假門”、千年極寒、青海地震祈福、紙幣開銬、獸獸“粗口門”、陳光標“裸捐門”、“空姐”滬上行、局長性愛日記、“脫光”運動、凡客體、蛋形蝸居、第六次人口普查、礦難、民國范兒、舟曲泥石流、富士康十三跳……

    當我在腦海中把2010年從微博上得知的“關鍵詞”,像“穿越”一樣粗略盤點過後,竟然發現有如此之多!

    國內研究微博文化最深入的學者,恐怕非北京大學的胡泳教授莫屬。早在2010年“兩會”期間,他就接受過《新京報》的采訪,談了微博的“裡程碑意義”。他肯定了微博在“快速化”、“碎片化”、“直接化”和“微動力”四方面的意義,說:“如果說BBS是第一座裡程碑的話,微博當然有成為第二座裡程碑的潛力。”但同時,他也對“微博問政”或“微博影響兩會”這樣的提法持保留態度。當時他說:“只有大多數代表委員和官員都在使用微博這種工具,並且習慣於微博的運作模式、思維方式和游戲規則時,微博時代才真正來臨。檢驗方法之一,就是在‘兩會’後,那些活躍的代表委員和官方媒體是否會停掉微博,或者像有些博客那樣荒廢,甚至像部分政府網站那樣長期無人更新而落滿歷史的塵埃。”(見《新京報》,2010年3月13日,《北大副教授:微博具裡程碑意義培養新思維》)果不其然,“兩會”結束之後,不少官方微博就“荒廢”了。

    到了2010年末,胡泳教授經過將近一年的觀察,在接受《東方早報》記者采訪時,又談了微博,並且闡述了自己心中“理想的微博”的樣子。他說:

    在我的理想中,我所樂見的微博是大家的社交工具,大家用微博來擴展自己的社交圈,讓大家的生活更豐富,我覺得這才是微博的本質,而不是賦予它媒體屬性和功能。當微博變成媒體以後,它固然一方面對中國現實政治發揮積極作用,特別是調動公眾參與公共事件的討論甚至實踐;但另一方面,它被賦予媒體屬性,本身就會帶上媒體的弊端。我甚至覺得,像新浪拼命把它的微博變成大眾媒體,這樣一種做法,某種意義上,它還摧毀了所有微博的始祖推特原有的核心內涵,比如平等。新浪從運營微博一開始就采用了一種所謂粉絲模式,這一模式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大眾媒體的概念。在推特那裡,用戶就只有關注與被關注,並不存在所謂粉絲—偶像這一組不平等關系。飯否沿用了推特關注與被關注的關系,但是新浪率先把微博變成了粉絲—偶像模式。新浪還把之前運營博客的那一套路重新用在了微博上面,並做到極致。我覺得新浪是極其嫌貧愛富的,它對某些名人、有權勢的人加V,不僅加了V,還給話語權大的人格外照顧。最近新浪還動員普通網民出讓域名,我覺得這都是特別違背推特所倡導的平等精神的。所以微博要是有弊端的話,也都是媒體屬性帶來的。當然你如果就是要把微博當成媒體,你迎頭撞上的就是言論空間問題,為此門戶網站就要投入很大的人力物力去做內容審核。”(見《東方早報》,2010年12月19日,《胡泳談全民微博與公共參與》)

    胡教授的這一轉變,恰表現了國內知識分子在對待微博問題時,越來越表現出難能可貴的批判性。

    香港文化評論人李照興,在看待微博的觀點上也頗有建樹。他並非專業研究微博之人,但是他早年供職媒體,游歷歐、亞、非一百多個城市,崇尚帶著批判的眼光看待各種文化,對比之、剖析之、解構之、重建之。他不像有的文化人那樣,傻乎乎地一味跟你強調一件新鮮事物有多麼多麼好。他會很理性地給你分析,微博有哪些優點,但是同時也有不少不足之處。並且,最為難能可貴的,也是我在不少香港文化人身上共同感受到的一點,即他們不需要很久,幾乎一開始就能看出事物的“兩面性”——他們的辯證法學得比我們好。

    李照興身為媒體人,對網絡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保持著高度的敏感。豆瓣剛推出時,他便注冊了;飯否剛推出時,他也注冊了;微博推出時,他又怎能落後呢?只是,你在微博上可能找不到他,因為他總是潛水——作為一個必須保持中立的觀察者,或許他不可以給自己的名字後面加上一個“V”吧?

    微博力量大。這是一個反精英、反權威的時代,微博最大的貢獻,是可以匯聚所有人的聲音,打破“一言堂”。

    你可以說,微博太吵、微博太亂。但是,我們總不能要求一件東西從它誕生之日,便是完美無缺的。柏楊先生在《丑陋的中國人》中說道,一件事別說有百分之百的好處,就算只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好處,好處大於壞處,也是值得我們去做的。有些代價,我們必須付出。這個代價,不是犧牲少數成全多數,而是“寬容”。在一個紛擾的時代裡,寬容尤其重要。胡適先生也說過:寬容比自由更重要。

    在網上看到一則笑話——某領導對一女孩耍流氓,女孩強烈反抗,領導罵道:“小姐,別鬧了,我可是有背景的人!”女孩一聽,頓時笑了:“大叔,別鬧了,我可是有微博的人。”我在好笑之余,也覺得心中隱隱然有一股力量,希望這可以不止於是一個笑話,而變成真實。當然,另一方面我也深知,假如我們的社會還需要微博來維持正義,那麼,也證明社會上的正義體系實在薄弱。

    所以,套用某位偉人的話,或許可以這樣來表述我的意思——微博是歷史上發生的。凡是歷史上發生的東西,都要在歷史上消亡。因此,微博總有一天要消亡。消亡就是那麼不舒服?我看很舒服。微博哪一天不要了,我看實在好。我們的任務就是要促使它消亡得早一點。這個道理,過去我們已經說過多次了。

    ■■ 科技改變習慣 ■

    許:據說你只玩飯否,在微博都是“潛水”作業,是嗎?

    李:飯否現在也不玩。玩飯否我是第一批用戶,很早就開始了。大家都知道它的靈感是來自推特,所以當時就覺得是一個特別特別牛的東西。我作為媒體人、文化評論人,肯定要關注一些新的東西,所以很早就參加了。在這當中,我最關心的問題其實是:這個“自媒體”它究竟能發揮什麼作用?飯否和微博在技術層面上,其實是同一類東西,開始的時候也只是想著嘗試一下。但是,飯否和微博畢竟不同。因為飯否沒有被大集團收購,它還是能保留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前年的很多所謂突發新聞,都是第一時間從飯否傳出來的,這個功能,飯否已經發展得非常厲害。

    微博有一個什麼特點呢?它比飯否受到更多的管制。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呢?就是有的人會害怕它發展得過快,但是它的很多功能又是很值得善加利用的,於是就有了微博這樣一種“折中”的產物。而由新浪這樣的大公司來負責管理,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如今飯否雖然“復活”,但是它已經不可能再有過去的聲勢了。莊雅婷最近有一篇文章寫得很好,說飯否的事情,就好像你原來和老公在一起,後來一個強盜把你搶走了;過了幾年,你老公把你救出來,卻發現你現在和強盜很恩愛。這時候你怎麼辦,是選強盜還是選老公?在我看來,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當然,新浪不是我們所說的傳統的“國營企業”。

    許:搜狐掌門人張朝陽說:“微博的突然火爆非一日之功,乃互聯網互動產品十年積累之大成。論壇是集體的,去中心的;郵件是個人的,卻是點對點的,延時的;博客是以個人為中心兼顧集體的,但卻是非實時的;短信是近乎實時的,但只是點對點的。PC互聯網產品的左沖右突,演化和普及,手機作為信息工具的流行,十年的功底造就了這樣一個以個人為中心兼顧群體關系的隨時隨地近乎實時的互聯網互動產品,這是技術進步和用戶行為演化從無數個可能性中選擇出來的正果,不容易啊,請大家珍惜。”你怎麼看他的這一總結?微博是否真如他所說是這麼“珍貴”的東西?

    李:總體來講我是同意的,因為基本上他把幾個平台的特性說得蠻清楚的。當然,他把微博的成功歸因於過去十幾年的積累;但是我呢,會更強調最近幾年的環境對微博的影響,其中最核心的一個因素是:智能手機。沒有可以方便上網的手機的普及,就沒有微博。這一點,你只要去飯局就能發現嘛,所有人都拿著手機在發微博。因此我認為,無論是官方的還是民間的潮流,它的發生,都是需要一個契機的。現在來講,用手機發微博已經變成非常簡單的一個動作。假如我們還必須用電腦來發微博,微博不可能如此流行。現在我們已經去到“後電腦”的時代了,手機、網絡電視、iPad……已經漸漸取代了電腦的功能。所以,張朝陽強調了這麼多,我覺得還需要特別強調的,就是3G手機這樣可以隨時隨地讓我們上網的技術的普及,讓微博變得“火爆”。科技的改變,才是推動人們習慣改變最重要的原因。

    許:他說微博值得“珍惜”,是否不僅可以從技術層面去理解?

    李:純粹講“珍惜”,是沒什麼大意思的,因為“珍惜”是一個不明確的詞匯。我覺得倒不如說,我們應該如何運用微博,去推動社會發展來得實際。微博在推進公民社會、普及普世價值方面,可以發揮怎樣的正面作用?你講珍惜,錢、任何人都值得珍惜;但是在珍惜之余,我們如何善用它,這才是關鍵。

    微博這個“自媒體”在今天的中國社會究竟能產生什麼作用呢?首先,它是源自民間的新聞報道。社會上有很多不公平事件、突發事件,傳統媒體在報道這些新聞的時候有一個弱點,就是它沒那麼快。可是,微博可以立刻反映出:一,現場的情況;二,普通人以及專家、評論員對這一事件的看法。這些看法不一定成熟,但這至少是一種看法,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看法不是“統一口徑”之後發出來的。如果要按照我理想中的“先進社會”樣式,起碼要做到,在這個社會中,各種各樣不同的聲音能夠有渠道得以表達。聽的人可以選擇哪個相信、哪個不相信。

    其次,假如你問我為什麼微博可以如此“火爆”的話,我會覺得,今天的中國人好像特別需要發表自己的意見,特別需要受到關注和認同。這個現象又是怎麼回事呢?一個人特別想發表意見,有時候是真的有觀點需要闡明;但也有時候,只是因為我們平時發表意見的空間太少了,被壓抑太久了,所以一抓住機會就拼命發表意見。我發覺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我在國內參加不少的研討會,有很多學生來參加,我們講完之後他們就問問題。在香港做這樣的講座呢,學生問問題就真的只是問問題而已;但是在內地,學生自己有很多東西需要表達,那架勢簡直就是站起來演講,他們“吧啦吧啦”講一大通,我們在那裡聽著。從中你就看得出,他們是有非常強烈的表達的欲望。我於是就問那些學生的老師:“他們平時都沒有機會表達意見嗎?”老師就告訴我說,比如這些學生平時寫作文,出去旅游一定要“春光明媚”,稍微寫到一點哀愁、社會“陰暗面”的時候,老師就會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寫呢?”我覺得,這是我們教育裡面非常壓抑的一面,導致大家那麼有表達的欲望。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一個那麼低成本——幾乎是不用成本的平台,可以讓你“任意”發表觀點,你說微博能不“火爆”嗎?

    再次,微博和中國現在的國際地位以及國際形象是有關的。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中國現在覺得自己越來越強大了,覺得自己的聲音應該有分量,憑什麼其他人不聽我說話呢?所以,中國在過去很多時候扮演的是“旁觀者”的身份,現在則越來越主動去參與國際事件,這一點不容否認。國人現在看完電影要評論、吃完東西要評論,或者看到周立波講了幾句話忍不住要評論,這種心態都和國家的心態是一樣的,就是:我必須讓你知道我是有觀點的。當然,這種“觀點”在我看來有時候很不成熟,因為微博就是比“快”,如果你落後十幾分鍾發表意見,就可能很晚了。但沒辦法,科技改變習慣,玩微博的人不可能像寫博客的人那樣花一個晚上時間去思考一篇文章。微博的快、准、狠,會影響到微博的內容。

    ■ 微博把人變蠢? ■

    許:有人說微博現在是“意見領袖集中地”,你覺得對嗎?

    李:我只能說,微博是一個“意見領袖”迅速表態的平台,但是他們的表態的含金量,是需要我們鑒別的。因為很多時候,這些“意見領袖”講的話,並不一定很深刻,它可以只是一個“段子”而已,跟郭德綱的段子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段子只有“吸引眼球”和“不吸引眼球”之分,而沒有所謂的客觀和真理存在。

    可微博起碼有一個好處是,它讓這些“意見領袖”在想什麼是公開的、透明的;但同時,微博給我們一個錯覺,就是覺得這些“意見領袖”的態度,真的可以影響到社會。所謂的“意見領袖”無非一些知識分子、企業老板之類,我不想過度強調這些人是可以改變社會的動力,因為改變社會的主要動力其實還是在政府、官員身上,但是這批人是“潛水”的,我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公民社會主要有三個“公”:公平、公開、公義。公平就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公開就是一切透明,公義就是我們懷抱全世界都認同的價值觀。微博起碼可以做到公平和公開兩點。

    許:那麼,微博有沒有可能推動政府呢?

    李:我覺得這是可以的,尤其是在中國。你有沒有發現推特和微博有什麼區別?我們采訪艾未未的時候,他說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關注他微博的人,往往注重的是他作為公民的一面,關注他的公民行動;而關注他推特的人,則更多把他作為一個藝術家來看待。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推特在國外,並沒有微博在中國擁有這麼強的“社會性”。外國的名人在推特上講的東西,生活類的內容更多一點。微博上當然也是什麼內容都有,但是我們想盡量放大的,是它“社會責任”的一面。

    許:香港人玩微博嗎?

    李:越來越多人玩。為什麼呢?主要是因為有越來越多的明星開微博了。我記得很清楚,大概一年多前我在香港寫文章介紹微博,那個時候沒什麼人知道微博的,說了半天才明白其實就是“微小的博客”。後來像鄭秀文啊、阿Sa啊這些人去開微博,然後發生類似微博被刪帖啊之類的討論,於是越來越多人關注。到現在,微博基本上已經占領了整個華人圈,包括香港和台灣地區。但是香港玩微博和內地玩微博不太一樣,主要起到的是一個相互交流的功能,不像內地這樣注重“社會性”。因為在香港,如果要動員人們去參加什麼活動,都用臉譜網(facebook)。

    許:為什麼會選擇用facebook?

    李:第一,它比微博先進入香港;第二,它沒有字數限制。這已經變成一種習慣,改不了。

    許:微博使我們可以點對點直接接收到信息,不再需要搜索。比如,過去想要了解你,可能要賣報紙看新聞,至少要登錄你的博客,但是現在微博可以使你更新的內容自動跳到我的頁面上來。你覺得這個特點,對人們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李:正面來講,我們可以省掉很多時間。隔一段時間更新一下,能使我們之間的聯系非常密切。但是從負面來講,這種接收信息的方式,也使你的視野局限在你所關注的那幾百個人裡面,你的世界就只是這幾百個人的世界。所以,我建議玩微博的朋友,不妨主動地去關注一些跟你完全不同類型的人,甚至是跟你的意見完全相反的人。我現在很怕中國人變成一種狀況,就是:我只想聽到我想聽的聲音。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人的想法是跟你不一樣的,你不一定要認同別人的觀點,但是起碼你要知道。而且,微博不是真的可以讓別人的信息“自動”跳到你的頁面上來的,起碼你要去“更新”一下。這又造成一個問題,就是上癮。我現在就發現自己的一個毛病,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更新一下自己的iPad或者手機,好像不這麼做心裡就很不安。但是,其實這樣很“危險”。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一天斷網了怎麼辦?我就遇到過這樣的人,上不去微博他整個人就變得焦慮,焦慮到影響正常的工作。

    許:美國學者尼古拉斯·凱爾曾經寫文章說“谷歌把人變蠢”,便捷的互聯網給我們提供了方便的同時,其實也使我們越來越懶於做深度思考。你覺得玩微博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效果呢?比如,很多人只是看別人的結論,自己不動腦筋。

    李:這是需要個人有很強的內在,才可以戰勝的。你可以說谷歌把人變蠢,也可以說電視把人變蠢,但對我來說,只是看你怎麼去利用這個工具而已。比如說,我覺得谷歌不會把我變蠢,因為我有很好的新聞從業者的基本訓練。有一次,我跟《華爾街日報》的記者討論這個問題。他說,現在的記者遇到一個新聞,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馬上上谷歌,他覺得千萬不可以這樣。因為你要去采訪,首先要想到采訪對象是一個“人”,你要跑到那個人面前,觀察他,最好是跟他面談,這樣才能有一個比較立體的概念去寫新聞。谷歌對我來說,是輔助我去了解世界的工具;微博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在遇到一個突發事件的時候,我不一定會相信從微博上發出來的所謂“現場的”報道。比如,前兩天微博上傳金庸死了,你看到這種“新聞”,起碼要去核實一下是不是真的。

    ■ 我們需要“假新聞” ■

    許:現在這種風傳的“假新聞”可不少。

    李:對。這個現象很有趣,尤其對現在的中國社會來講。因為照常理說,“假新聞”是不好的;但是在這個信息不對等的時代,我們卻很需要“假新聞”。為什麼呢?這也是一個傳播學家約翰·菲斯克提出來的理論,叫做“小報的真理”。他說,“小報”的新聞無論真假,它都是給予“大報”的一種“反理論”(anti-truth)。

    在一個“大報”當道的社會,什麼都是他們說了算,誰知道他們所謂的“真理”是不是真的呢?那麼,我們只能通過“反理論”,迫使你把真相更公開,把事實討論得更清楚。如果沒有“反理論”的話,那麼,所有的“真理”都是他們說了算的啦!在國內來講,這種“反理論”,無論是謠言也好、小報也好,它們也是有這樣一種功能的。官方如果要證明“假新聞”是假的話,就必須拿出更多“真”的證據出來。這一點,可以補充到我前面所講的“微博的功能”裡去。

    我不介意微博上面的謠言,而且我鼓動這個。為什麼呢?因為你去證明謠言是謠言,總比你說一個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謠言的東西出來好。所以,我認為對一個並不那麼公開透明的中國來說,這是微博一個很好的功能。同時,我也不覺得那些所謂“意見領袖”的表態,是十分值得參考的。我們誰也不記得昨天微博上的“金句”是什麼了,但這就是媒體的本質——媒體的本質就是吸引十五分鍾的眼球而已嘛。那些“意見領袖”急於表態,可能過於兩天又會後悔,這樣的事情常有。微博上吵架是常有的事,我的老友廖偉棠最近不是又跟人在微博上吵“上海火災”的事情了嗎?因為微博的字數那麼少,肯定會造成很多誤解,吵架是避免不了的。所以,看微博的態度很需要調整。

    許:調整成什麼樣呢?

    李:你不可以覺得那句話就代表那個人的全部,這一兩句話不可能代表他的所有價值觀,千萬不要以偏概全。比如說,你看周立波的“微博門”,你完全可以覺得他是個傻逼,通過他的幾條微博。我覺得這個訓練有一點不好,這就等於把一個人完全虛擬化了,變成一個只出現在網絡上面的人。我覺得沒有看到那個人本身,不應該下這樣的判斷。

    ■ 也說周立波的“微博門” ■

    許:你說到周立波的“微博門”。周立波在微博上說:“網絡是一個洩‘私糞’的地方,當‘私糞’達到一定量的時候,就會變成‘公糞’,那麼,網絡也就是實際意義上的公共廁所!大家也就有空來拉拉!”又說,“網絡提供了一個無界別、無貴賤、無高低的公眾虛擬平台,在這裡,所有人都可以發表他們自己的觀點且無需負責,這樣的狀態導致了一種虛擬的無政府空間。試想,將網絡現狀復制到現實生活當中,這樣的世界,是我們想要的嗎?娛樂可以,當真必慘!政府若將網絡民意當真,實是一種‘自宮’行為了!”後來他接受媒體采訪,說:“網絡代表民意,但不是正確的民意。”又說:“中國的網絡是到了應該施行實名制的時候了,實名制之後我看誰還敢罵!”基於這次事件,我想到三個問題:第一,網絡是否能代表民意?第二,中國的網絡是否到了該施行實名制的時候了?第三,名人應該怎樣面對網友的謾罵?

    李:第一個問題,我想問:隨便一個你所認識的朋友,他能否代表民意呢?你可以說他能,因為他也是人民的一部分;也可以說他不能,因為他只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大多數。同樣的問題出現在網絡世界上。你可以說他代表,因為他是其中一部分;也可以說他不代表,因為他只是其中一部分。由於微博是一個相對自由的平台,所以你可以說它是代表了一部分願意發表意見的人的看法,世界上還有很多“沉默的大多數”。但是我要強調,這些“沉默的大多數”不一定是站在發表意見的人的對立面的。這個意思就是說:對,沒錯,你是無法知道“沉默的大多數”的意見;但是,你周立波也不要以為“沉默的大多數”都站在你這邊。

    第二個問題,我從來都不贊同要施行實名制。我反對實名制,是站在“國際公民”權利的角度說的。政府不要擾民,我覺得這是一個普世價值來的。擾民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做這個要登記,做那個要審批。拜托,我看什麼、接受什麼信息、發表什麼評論,這是我的自由。我特別受不了的是,政府要規定我只能看什麼、說什麼。公民當然也有責任。責任是什麼呢?就是要服從一個基本的紀律。

    我舉個例子,比如“我爸是李剛”事件,一個有基本公民道德的人應該有的反應是什麼呢?當然是要負責、善後;但現實是,肇事者的第一反應是想逃跑——這是我們的公民教育沒有做好的表現。我們的教育裡有一個很扭曲的現象,就是一味強調我們有什麼義務,而不說我們有什麼權利。網絡實際上是一個虛擬的公民社會,如果要實行實名制,意思就是說你不相信我,覺得我一定會做一些“反社會”的事情。簡單來講,就是這個國家不相信公民可以享受最基本的權利。香港社會有很大的自由,你看什麼、說什麼沒有人管你。這和英國的法律傳統有關——在我們有證據證實你犯罪之前,所有人都是無罪的。公民出庭受審,一天沒有定罪,那麼,他也只是個“嫌疑犯”而已。這個原理用到網絡上,就是說,在他犯罪之前,你不可以認為這是一個應該被監管、監控的人。

    許:對。假如有人真的因為在微博上發言造成了不良影響,因此犯罪,再去抓他也來得及。

    李:肯定來得及,技術上完全做得到。實名制的恐怖在於什麼呢,它讓你知道,在你發言的時候,有人看著你,於是你便開始自我審查了。

    許:第三個問題呢:名人怎麼面對網友的謾罵?能否傳授一些香港的經驗?

    李:這個問題非常好,因為香港是狗仔隊最流行的地方,名人的負面報道也是最多的。我覺得面對這些負面的東西,態度無非幾種:第一,有足夠的氣度和幽默感去化解,當你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你的情感不受傷害,這很重要。第二,大S和汪小菲“大小戀”的時候,我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談這個事。我說,微博成為名人面對負面報道時可以反擊和澄清的渠道。過去,狗仔隊給你設個陷阱,你掉進去就洗不清了;但是現在不是,你可以用微博來反擊、回罵。以前的明星是很被動的,狗仔隊跟蹤你一個星期,寫一整版新聞,那個時候明星受到的傷害非常大,因為突然而來,猝不及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但是在微博時代呢,明星可以慢慢的,通過一條一條的微博來化解、澄清這個誤會。另外,明星自己也有圈子的,他們現在已經建立了非常默契的系統。明星以前最怕的就是“孤立無援”,但現在他可以通過朋友和粉絲來支持他。因此,我覺得名人應該善用他的粉絲,來作為背後支撐他的平台,這樣就沒有那麼脆弱了。

    許: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好像名人還是站在比較有利的地位。那麼,名人面對網友的謾罵的時候,是不是更應該要保持一份寬容的心?而不應該像周立波那樣去回罵網友。畢竟,胡適也說過“寬容比自由更重要”。

    李:我覺得對於周立波來說,他是用對了方式的。什麼意思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反抗方式。所以,在這個事件裡面,我反而不覺得周立波有很大的問題,不一定非得用禮貌來回應。說實話,很多罵你的人用詞也不見得不惡毒,對不對?我覺得有趣的地方在於,微博變成一個表現你自己形象的渠道。比如說王菲,她在微博上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表現得雲淡風輕,她不再是一個很酷的天後,她其實對很多小東西都很關注——這就變成王菲自己的“形象工程”啦。所以,周立波所講的話沒有問題。話雖然傻,但是跟他的形象是匹配的。作為名人,你想怎麼回應就怎麼回應,只要不影響到你的心情就好。

    ■ 微博是一種“小生活”,社會是一個“大光譜” ■

    許:學者李銀河被多次轉載的一條微博這樣寫道:“我之所以至今仍停留在博客階段沒進入微博階段,是因為聽了一個朋友的話:寫博客是為了讓人知道你的思想;寫微博是為了讓人知道你的生活。我現在還沒進化到想讓人了解我生活的階段,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生活的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孤獨得厲害,一種是自我膨脹得厲害。我既不孤獨也不膨脹,所以不寫微博。”你覺得玩微博的人確實如李銀河所說,要麼是孤獨,要麼是自我膨脹嗎?

    李:我不覺得微博只是“為了讓別人知道你的生活”,我覺得微博主要是讓人知道你的“感想”——“感想”和“思想”是非常不一樣的兩件東西。“感想”是第一時間的感觸、感覺。比如說姚晨吧,很多人都批判她“曬幸福”,但是我覺得沒有問題。她自己也說得很明白,她說那個時刻很快樂,她確實覺得應該跟她老公分享,於是她就把那一刻的感想說了出來——這沒什麼大不了啊。我反而覺得,是大家把微博看得太嚴肅了。微博確實是一種“小生活”來的,“小生活”的意思就是說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

    另外,你看李銀河的話,這其實也是另外一種微博的語法——“金句式”的。“金句式”話語是典型的微博語言的局限,它傾向於把所有問題“極端化”,非此即彼。其實你仔細觀察微博上的“金句”,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如果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它的判斷性很重很重,仿佛沒有中間選擇的。我覺得李銀河的這句話寫得很好,可以供大家討論,但是這不見得是現實。因為,其實大部分人是在“孤獨”和“膨脹”中間的。

    這麼說吧,現在中國的言論環境就像一個光譜,有很多種顏色。但是,我們集中在討論的,往往也只是光譜的兩個極端;而中間那些言論,由於太普通、不搶眼,所以不受重視。我們要認識到,這個社會是一個光譜,多姿多彩,而不是只有兩種顏色:黑和白。

    許:最後問一個問題。微博有140個字的限制。微博上也曾發起“微小說”運動,140個字一篇小說。你覺得微博這種特有的問題,“碎片化”的敘事模式,今後對人們的閱讀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嗎?

    李:還是形式對內容的影響吧。因為有太多限制,所以產生一種特殊的“微博思維”。“微博思維”的特點是:第一,每句話最好都像段子一樣精彩,三句話之內就有高潮;第二,你發表的都是“零碎”的感想,上一篇跟下一篇無關。我不覺得這種思維會很深入地影響大家寫文章的思路,因為所謂“碎片式”的寫作方法很早以前就有不少作家嘗試過了,這反而是另外一種寫作的鍛煉。寫文章不一定要按照固有的套路來:理論、發揮、舉證、結論……

    從正面來看“微博體”,它可以幫助我們打碎思維,先從一些小點來,然後整合成文章。微博基本上是一種寫文章前,整理自己思緒的“筆記”。“筆記”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它前後或許會矛盾。但因為它是筆記,所以矛盾也沒問題,它只是思路,不是最後的結論。它就像是你逐漸形成你對一個問題的看法的過程,等於作家的筆記;只不過以前是私藏的,現在放到微博上公開了而已。我覺得一個有駕馭能力的人,是能夠善用這些碎片的。但問題是,現在玩微博的很多人,大家都誤以為這些“筆記”就是最後的結論。從反面來看,假如一個人只停留在這些碎片上,不加以整理、不思考,或者只是千方百計想一些讓粉絲覺得他很牛逼的話,這就沒什麼意思了。

    許:但即便微博可以作為所謂“筆記”,但是當你的思想還沒有成熟,你就急於把它放到微博上公開出來,這樣好嗎?微博可是有傳播功能的。

    李:公開給別人看有什麼不好的呢?網友可以和你一起討論,幫助你思考、修正。文本有兩種:一種是成文後就不修改的;一種是成文後要修改的。微博屬於後者。

    【采訪時間】2010年12月9日

    【采訪地點】上海香港新世界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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