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請淡定 許子東: 考研不如去留學
    許子東,1954年生,浙江天台人,上海出生。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東亞語言文化系文學碩士、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1993年起定居香港,擔任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並於2008年起出任系主任一職。為鳳凰衛視清談節目「鏘鏘三人行」主要嘉賓之一。著有《郁達夫新論》、《當代小說閱讀筆記》、《當代文學印象》、《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敘述文革》、《當代小說與集體記憶》、《吶喊與流言》、《香港短篇小說初探》等書。

    你說要我對中國的考研提什麼意見,我提不出什麼意見。我覺得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叫那些考研生「胸懷祖國,放眼世界」,把全世界都看成可供你選擇生活的地方。別老想著考研,也想想留學吧。

    我覺得美國的中小學太注重「快樂」、太注重「玩」了,在中國上中小學,反而可以多讀點書;到了大學呢,美國大學太貴了,每年四萬美金,中國大學這麼便宜,每年只要四千多塊人民幣,你就好好在中國讀書;讀完大學,讀碩士或者讀博士再去申請美國的獎學金,這樣真是太划得來了!美國人從上小學走到大學畢業這一步,老爸老媽的錢,半棟房子都被他們花掉了,沒錢了。

    內地的學生眼光放開一點,現在的世界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整體,你打開電腦,全世界都是相通的。中國的中學、大學雖然存在很多問題,但是你要想想,你念中學、大學的成本是很低的,只要花一點點錢就能讀到很多東西了。

    你講「回報率」,你去外國拿「回報」啊,笨!你在內地讀完大學,根本不需要走什麼後門,硬碰硬去申請,就可以把他們那些之前在「玩」的人擠掉。而世界上就有像美國這麼「蠢」的國家,她不資助自己的國民,只要是成績好,不管是從哪個國家來的人,他都把納稅人的錢拿來資助你讀書。

    ——許子東

    許子東的淡定

    任意翻開一張唐朝地圖,仔細察看東部沿海,就會發現一個「奇異」的細節,那就是:所謂中國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城市——上海,在那時根本不存在。不是說中央政府沒有設立這樣一個行政單位,而是說,這片土地根本尚未形成——她還只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已。上海是一個多麼年輕的城市,由此可想而知。

    但是,沒有人會否認上海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她是中國最早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是中國最早接受西方文化的窗口;她的繁華,代表了整個中國的繁華;她的沒落,代表了整個中國的沒落;她的復興,代表了整個中國的復興。這就是上海。

    上海人在中國人中,無疑是獨特的一群。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主任梁元生教授,在《晚清上海:一個城市的歷史記憶》(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6月版)中,解讀出上海人之所以獨特的緣故,因為上海人中的一部分是——「雙視野人」。

    何謂「雙視野人」呢?大致包括三類人:官吏、紳商、文人。這三類人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就肉眼可以看得見的世界而言,即市容與景觀所表現出來的『視閾』(landscape),這幾乎是所有清末上海市民都可以見到的;但『雙視野人』不單可以從市容景觀和環境生活看到不同的世界,也從價值取向、精神意識的『看不見』的範疇中看到兩個存在的『心眼視閾』(mindscape),並在此不同世界中徘徊、選擇,感受到兩種文化之中的張力,並達到某種程度上的『視野融合』(thefusionofhorizon)。」(71頁)「雙視野人」是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他們首先熟諳中國文化,然後或借助書本去瞭解西方文化,或親身實地前往西方世界遊歷,把自己變成一個「文化受精卵」,然後孕育出新的「文化胎兒」並將之撫養長大。

    那麼,「雙視野人」又有何特別之處呢?根據梁教授的解讀:「清末的上海正處於傳統與現代並存交替、中西文化相互衝撞的一個局面。有不少的人還是相當保守的,厭惡新的事物,不願接受新的世界;也有一小撮人崇洋媚外,徹底西化,這兩類人皆是『單視野人』,看不見兩個世界各有可取的成分。」(91—92頁)「雙視野人」扮演的角色,恰是穿梭在中西之間,調和雙方信息,找到一個平衡點。例如上海人李鍾峨,曾於1887年訪問英屬新加坡,並寫下《新嘉坡風土記》一書,對英國在殖民地實施的各種制度,包括防火系統、供水系統、教育系統、醫療系統等等,做了相當正面的評價。日後,李鍾峨成為上海城廂總工程局主席,大力改善上海城區的公路、電力、水力等公共設施。他的政績,與他是「雙視野人」的身份密不可分。

    「雙視野人」的角色,在今天的時代,或許可以翻譯為「文化經紀人」。歐洲工商管理學院的羅納德·博特先生,曾經提出「結構洞」的理論。「結構洞」的核心思想是:「經紀人通過聯繫不同的社會群體,控制結構洞,能夠創造出各種利潤豐厚、影響深遠的機會。」也就是說,一個「文化經紀人」必須有掌握融合各種社會資源的能力,才能把創造出一種新的文化。在任何一個團體裡,信息都是錯綜複雜的,只有那些善於整合不同資源的人才能最終勝出;相反,閉門造車的人只能把自己逼入死胡同。

    許子東老師可算是20世紀下半葉上海「雙視野人」的代表之一。他的父親是上海某大醫院的院長,在滬上非常有名。許老師求學的時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社會上普遍流行「避文趨理」的心態。他亦不能免俗,一開始在一所大專學習冶金電氣自動化。然而,他雖然屈身學了理工科,但是心中依舊對文學念念不忘。除了大量閱讀能夠找到的文學作品以外,還堅持寫小說。後來,在一位文學前輩的鼓勵下,他決定考研,結果一舉考上了華東師範大學的文學碩士。不過,現在回過頭來去說刺激許老師考研的關鍵一步,還真覺得有些諧謔和造化弄人的意味。事情是這樣的——

    當初許老師在念大專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姑娘,於是便展開追求,每天騎著自行車去獻慇勤。那姑娘或許是因為在圖書館工作吧,讀了些亂七八糟的文學作品,外加有幾分姿色,便欣欣然覺得自己是「公主」級的女子起來,認為自己應該起碼嫁個「名門望族」、「高幹子弟」啥的。終於有一天,她跟許老師提出了分手。許老師直到現在都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場景:「我站在門外對著裡面的一面鏡子看著自己,戴著一副眼鏡,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汗衫,我對自己說:『人家是不應該理你,你看你現在算什麼呢?你又不漂亮,又沒錢,又沒地位,你什麼都不是。人家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人憑什麼理你?』……我對自己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懷疑:『你什麼也不是,起碼你得是什麼吧?』那怎麼才能『是什麼』呢?我又不會偷不會搶的,好吧,那就考研吧!」是不是很好笑?居然因為被人甩而去考研。

    在華東師範大學拿到碩士學位之後,許老師又去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拿了東亞語言文化系文學的碩士;緊接著,雙碩士的他重返華人世界,在香港大學拿了哲學博士學位,然後就一直定居香港,做了香港人。現在,許老師是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的主任,除了教書以外,還要負責不少行政工作,也經常滿世界飛,現身各種文學研討會和文化活動。如此「周遊列國」,你能說他不是「雙視野人」嗎?

    「雙視野人」是見過世面的,在面對同一件事的處理方法上,他可以換不同的思維,選擇不同的角度來切入分析。所以,許老師給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往往頗有創建、與眾不同。

    他時常出現在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節目裡做嘉賓主持,並常和梁文道搭檔。網友們給許子東、竇文濤、梁文道所貼的標籤分別是:「刻薄」、「淺薄」、「淵博」。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但是即便是玩笑,多少也反映出一部分的現實,我覺得起碼表現出大家覺得許老師的話語非常犀利。許老師最擅長在話語中穿插春秋筆法、微言大義,你若沒有正話反聽、反話正聽的能力,還真容易曲解許老師的意思。

    我在與他的交談中,就曾經領教了他的「刻薄」。比如說,我已經大學畢業快兩年了,和我同屆畢業而去考研的同學,現在也快研究生畢業了,於是我便替他們向許老師問了一個問題:「我的一些讀研究生的朋友到畢業時都後悔,因為畢業了還是得去人才市場找工作,由於沒有工作經驗,競爭力反而不如那些不讀研究生直接參加工作的同學。你說他們讀這個研究生是不是很虧?」

    許老師不假思索地說:「這就真的要看你讀研究生的用意是什麼了,或者說你愛不愛你所讀的東西。要是你讀研的目的是為了更高的社會地位、賺更多的錢,那麼你可能真的『虧』了。讀書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你得到這些東西的。你要想想,別人雖然有兩年的工作經驗,但是別人很辛苦,又在浪費時間,你卻可以用兩年時間讀很多有用的書。如果你不想到這一層的話,那真是『白讀』了。說得難聽一點,那些不好好讀書,整天就知道幫導師做項目的人,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我那研究生即將畢業,幫導師做了兩年項目的同學,如果聽到這樣的回答,或許要當場吐血了吧?

    香港有很多上海人。上海人能闖,改革開放以後有不少來到香港的,也有不少在國外創業多年積累財富之後又來到香港的。我覺得從1949年以後,香港之所以能一直生機勃勃,取代上海成為中國對外的窗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人口的不停流動。這對一座城市來說,無異於不停注入新鮮血液,帶來新思想的碰撞,創造源源不斷的「雙視野人」為其服務。

    「雙視野人」在過去和現在乃至將來所發揮的作用,我想都是一樣的,就是在幾種不同的文化間起到一個「橋樑」的作用。因為理解,所以寬容。假如是「單視野人」,往往會因為對外來文化缺乏瞭解而產生排斥心理。相反,只有越瞭解他者的文化,反而就越能做到兼容並包、水乳交融。因此說,上海之於中國的意義,其開中國社會風氣之先的精神,便在於此。將來她要是還想繼續保持這一地位,不得不依靠「雙視野人」。另一方面,如果中國的哪一座城市,也希望像上海一樣,成為時代之「風向標」的話,不是跟上海比經濟,而是要跟上海比「雙視野人」。

    過去由於信息閉塞,「雙視野人」的形成受到地理環境的影響;但是在今日,在互聯網如此發達,搜索信息如此便利的情況下,我相信無論你身在何處,都有能力成為一個「雙視野人」,問題的關鍵在於你想不想。許老師給考研諸君提出的建議「考研不如去留學」實際上也是在勸大家有機會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努力成為一個華麗的「雙視野人」。

    ■ 從大專直接升到碩士 ■

    驥:香港讀研究生有幾種方式,是通過考試還是申請?

    許:香港的碩士制度目前有兩種,一種叫MPhi,這種是正規的,寫論文的,有資助的。讀完MPhi就可以讀PhD,這種呢,學校裡一般都有一定的名額限制。但因為這個名額少,所以作為一個補救,近年來越來越多出現一種叫MA。MA沒有補助,是學校自己辦的,要上課的,通常讀完了就不讀博士。所以,其實香港現在是一種「雙軌制」。和內地不同的是,無論讀這兩種中的哪一種,都是不考試的,通過申請,根據你大學的成績、研究計劃、面試時候的表現,來決定錄取與否。

    驥:香港現在讀研究生的人多不多?

    許:讀MPhi的不多,因為涉及政府資助。在香港讀到MPhi,就等於打一份工,平均下來一個月能拿到一萬多港幣。出去找份工作,辛辛苦苦,也就一萬多一個月。而且讀MPhi最後還能拿到學位,所以有很多人申請。但是名額不多,老學校,像港大、中大稍微多一點,像嶺南大學這樣新的學校就很少。按照大學生的百分比來說,我想大概不會超過百分之十能申請到MPhi的。但是加上MA呢,比例會高很多,讀MA的人還蠻多的。讀MA的人很多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們需要碩士學歷升職,也有的人,比如在中學教書,學校會出錢讓你去讀MA,有時候也不一定自己出錢。

    驥:能說說你考研的經歷嗎?

    許:我當初是在一所工科學校念大專,讀了兩年,成績其實還不錯,但是業餘還喜歡文學,自己也寫小說。有一天碰到一個有名的「五四文學研究會」的老作家,他鼓勵我可以考研究生。按照那個時候的規定,不管你大學讀到幾年級,只要你能通過考研的考試,你就等於大學畢業了。所以,我只讀了兩年的大專,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準備考研,考取了,我就「大學畢業」了,但實際上我是沒有大學本科文憑的,但是後來我有碩士、博士文憑。因此,對我來說,考研非常重要,使我從一個工科大專生,直接變成了華東師範大學的碩士研究生。

    驥:你當時考試的內容有哪些?

    許:最重要的是外文,我考的是日文,然後有一門政治,另外還有三門專業課,其中最重要的一門是「作文」。我還記得題目,印象非常深刻,叫「給友人的一封信——談談中國現代文學」。我後來才知道,我那一屆一共取六個學生,有將近兩百人考,整個房間坐得滿滿的,有很多後來有名的作家當時都在,因為那一年是「七七屆」嘛,他們也想讀兩年大學就直接上研究生。這一兩百個考生有一個篩選的過程,篩選出大概十幾二十個人。在這個過程中,導師是看不到學生的卷子的。要等到只剩下這十幾二十人的時候,我的導師錢谷融教授,才看到我的卷子。主要就是看那篇「作文」,其他的什麼政治啊、日文啊他都不管。

    ■ 香港學生考研就是為了賺錢 ■

    驥:香港學生讀研究生和內地學生讀研究生相比,有沒有什麼特點?

    許:香港的學生比較現實,因為香港的經濟壓力很大。過去在香港,對於一個中等以下家庭來說,孩子能讀上大學,就是一個很大的成績了。因為香港原來的大學生很少的。在1967年以前只有2%,現在呢,應屆中學生考大學的錄取率也只有17%,這已經是在1997年前後香港大學急速增加,從兩家變成八家之後的數據。但是這個數字,還是遠遠低於北京、上海的50%,也低於全中國包括所有農村在內的30%,更不要說台北,差不多是100%,美國、日本都是60%、70%。所以,香港的中學生進大學的比例是全世界「最低」的,尤其是跟發達國家和地區相比。

    造成這一現象有很多特殊的原因。比如,香港有很大數量的中學畢業生出國留學,可能有20%會去英國、澳洲、加拿大這些國家,再加上什麼副學士啊亂七八糟的,理論上有很多中學生都能「讀大學」。但是,在香港中學生進大學依舊是一件比較難的事情。因為進大學比較難呢,於是造成了香港社會的一個「慣性」。

    你知道,香港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現象非常明顯的社會。你要是沒有大學畢業,替別人打工,工作幾十年,工資還是每個月一萬塊,做個出租車司機兩萬塊,大不了是這樣。可是大學一畢業,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每個月就有一萬五、一萬八。換句話說,一個家庭如果父母收入都是一兩萬,養了三四個孩子,他們會非常期望孩子能夠上大學,賺錢添補家用。所以,香港學生讀研究生就會有非常現實的考慮,要麼我得到資助,要麼先找到工作然後讀MA,必須先保障基本收入。很少有父母說:「你繼續讀吧,學費全部都我來支持。」這種情況如果有,那父母也會選擇把子女送到國外去讀書啦。

    去海外讀書的學生又有兩種情況,要麼成績特別好,要麼成績特別差,考不取香港的學校,就到海外去混一個文憑。所以說,香港的學生很現實,因為環境很現實。現實不代表他們讀書讀不好,但是,讀研究生基本的動力是出於經濟的考慮。

    內地的學生來香港的話,當然也很現實的。他們之所以來香港讀書,就是因為香港有這麼多獎學金嘛。每個月一萬多,一年就十幾萬,讀博士一來就讀三年。所以在內地的報紙上你常常能看到,某人得到港大四十萬獎學金。其實不是給你四十萬,這些錢也只夠每個月的基本花銷。有很多內地學生,放棄清華、北大來香港讀書,為的也是這個目的。

    驥:有沒有純粹為學術的目的而讀研究生的人呢?

    許:學術是後一步的事情。在現代大學教育這麼成熟、這麼普及的情況下,你要大學生建立起自己的學術理想,可能是奢求,這只能針對少數人,個別的天才、人才來說了。以前按照內地的說法,大學生是「天之驕子」。其實現在應該改變這種看法了。現代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培養人才,受教育是每個公民基本的人權。所以,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不要把自己當人才。而且,大部分大學畢業的人也沒有想好自己這輩子要做什麼,甚至於在選擇讀什麼專業的時候還猶猶豫豫,就算是讀了研究生以後,將來要做什麼,還在猶猶豫豫。這跟我那個時候很不一樣了。我那個時候讀研究生的人,一方面人數很少,另一方面經歷了十年「文革」,大浪淘沙,很多人讀研究生的時候就拿定主意這輩子就做學術了。

    ■ 被女孩甩促成考研 ■

    驥:你當時讀研究生的目的和初衷是什麼?

    許:我讀研究生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從必然性來講,是因為我讀的是工科大學,學的專業是冶金電氣自動化,畢業以後會到日本培訓,然後到寶鋼工作。當時經過「文革」,沒有多少人願意讀文科的,包括我爸爸媽媽都說「文科危險」,而且文科很「虛」,學數理化比較「實在」。但是在讀的過程中,我就對我的一生產生了懷疑。如果我做電氣自動化,我這一輩子,就要把我的工作和我的愛好分開來了。而我的愛好是什麼,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我讀研究生的基本動力就是要把我的工作和我的愛好結合起來。

    當然,也不能諱言那個時候讀研究生也算是一個成就,大家會很羨慕。講得難聽一點,就算是「找朋友」也容易一點,這就是「偶然因素」。那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約會了兩次就把我給甩掉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場景,我在上海百老匯舞廳——當時還是一個舊傢俱店,我站在門外對著裡面的一面鏡子看著自己,戴著一副眼鏡,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汗衫,我對自己說:「人家是不應該理你,你看你現在算什麼呢?你又不漂亮,又沒錢,又沒地位,你什麼都不是。人家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人憑什麼理你?」其實現在想想那個女孩子也挺膚淺的,她洋洋得意地告訴我她的一張照片被照相館放在櫥窗裡,我還騎著自行車跑去看,就那麼傻乎乎的。可是在照鏡子的一瞬間,我對自己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懷疑:「你什麼也不是,起碼你得是什麼吧?」那怎麼才能「是什麼」呢?我又不會偷不會搶的,好吧,那就考研吧!就這麼簡單,全靠那個女孩子甩掉我。

    當然,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也有過很長時間的理性思考。我之所以能在三個月之內把考研準備好,跟我平常花了工夫有關。人啊,做事情的動力有時候是很複雜的,有學術的原因,有社會功利的誘因,也有偶然的促因,這是一個合力。為了功利的目的去讀研究生也沒有什麼可非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了還債去寫長篇小說,照樣是世界名著;有的人在家裡悶著頭說要創作世界名著,你看吧,他一輩子都在發夢。不能從一個人做事的動機,來否定他所做的事。

    驥:為什麼很多人會把讀研究生看作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

    許:這和中國人「唯有讀書高」的傳統有關,即便是在社會最亂的時候,中國的老百姓還有尊重讀書人的習慣。關鍵是過去「名」和「實」比較相符,能讀書的人少,能讀上研究生的人更少,能讀上以後真的覺得自己是鳳毛麟角。現在基數擴大了,大學生人數很多,研究生人數也很多,其實在現在中國社會裡,讀研究生已經不算什麼了。如果你還用傳統的眼光把自己看得很高,覺得自己不是一般人,不用洗碗了,這是不對的,需要慢慢做心理調整。

    以前在香港,大學生出來都有人搶著要,更不要說研究生。過去內地研究生也少,畢業後自然就吃香,比較容易找到工作。其實說工資呢,也不見得很高,只是比較容易進報社啊、出版社啊、大學講師啊之類跟專業對口的工作。現在找這些工作壓力都很大,位置都很滿。過去社會競爭沒那麼大,大家的錢都差不多,這種時候研究生自然就很受尊重。現在呢,可能一個開飯館的人賺的錢也比讀書人多,所以研究生就沒有以前那麼高的尊嚴了。這也沒什麼,價值觀多元了嘛。

    香港現在願意讀博士的人不多,因為讀了博士就要想辦法到大學裡找工作,但是大學裡很難找工作。現在一旦有一個位置空出來,全世界幾百個名牌大學畢業的人都來申請,不容易得到。所以很多人看清這個工作前景,就不讀博士了。中國內地現在還在盲目地往前走,創造這麼多博士、博士後,就業機會如果沒有及時擴展的話,這些畢業生會慢慢成為問題。

    驥:你覺得讀研究生應不應該考慮「回報率」的問題?

    許:我覺得還是要看什麼情況。碩士這個階段很難說,因為在現代社會,碩士談不上很知識分子,也談不上是很高的學歷,在某種程度上說它也是一種「職業培訓」。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可以期待「回報」,尤其是讀「會計」之類的專業。但是另外有一些專業,你一開始就知道它是「沒用」的,但是因為你喜歡才去讀。這個時候你就要想清楚。現在大學普及了,所以大學生別把自己當知識分子,你只是接受「通識教育」。在這個階段你就要想清楚,你有三種選擇——

    第一種:你想要活得比別人好,你要得到更多的回報,那你就選擇任何一條路,哪裡回報率高就往哪裡走,哪裡回報率不高就馬上掉頭。

    第二種:你要是覺得你這輩子不在乎回報,只要一個過得去的生活,你最大的快樂是可以做出成績,可以做你喜歡的事情,這類人特別適合考研。對他來說,研究生畢業活總是活得下去的,不要跟人家比較。都開車,別人開寶馬,你開比亞迪,那又如何?走在路上沒什麼分別嘛!開寶馬的人走在路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偷菜」,而你腦子裡在想天文學的一個星體——你的人生比他豐富多啦!這種人,想明白了,一路走下去也很好。

    第三種:兩者都要,又要活得比別人好,又要有精神上的追求,腦子裡想著「我要做楊瀾」,這樣的人特別難選,又要選擇那些特別熱門的、特別有回報率的專業,又要讀得特別拔尖,對自己的抱負很大。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要求的越多,需要付出的也就越多。

    我覺得如果我是大學生的話,在大學階段,我就會把這些問題想清楚,想清楚我要走哪一條路。如果你這輩子只關心房子比別人大、車子比別人好、老婆比別人漂亮,那麼,考研對你來說一定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 有機會考研,還是考研好 ■

    驥:你覺得一個人在大學裡就能夠把這些問題想清楚?

    許:對,應該想清楚。

    驥:但是就我的觀察來看,大部分學生是想不清楚的。一般到大四的時候,無非三條路可走:就業、考公務員、考研。就業,找工作太難了;考公務員,不想二十幾歲就抱鐵飯碗浪費青春;所以,大多數人自然而然就會走上考研的路。大家根本就不會去想你剛才所說的那些問題。

    許:所以這就是問題嘍。一個人在大學裡是怎麼想的,這一輩子就是怎麼想的了,後面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我在大學裡的時候就想,如果能做到第三種當然最好,但是做不到的話,第二種是要確保的,我一定不做第一種,因為第一種不能給我帶來最大的快樂。

    你說的三條路:就業、考公務員、考研。如果放到香港的研究生身上來說,前面說過了,因為經濟壓力大,所以對他們來說就業是第一位的,考研也是一份「工作」。對香港學生來說,首先要有收入,不能再靠父母吃飯,尤其是對中等以下家庭來說。那些住在公屋裡的,還有弟妹要照顧的,哪裡還奢望談得上要父母給錢繼續讀書呀?在資本主義社會裡,大家都很清楚,理想必須要以經濟為保障。有了工作以後,他們才開始考慮其他問題。有的人結婚,買房子,成為辛辛苦苦的中產階級;有的人攢錢讀書。我就認識這樣的朋友,讀完MPhi,把在《信報》好好的工作辭掉,到北大去讀研究生。內地有些人要讀研究生的,家境不是太好,其實沒有必要非得要堅持讀研究生。就算你腦子裡覺得以後會成為一個「大師」,但是你怎麼忍心你的父母生病了還要繼續工作,只為了供你讀書呢?至少在沒有充分顯示出你的「天才」之前,我覺得這是不應該的。除非你已經得到「所有人」的認可,覺得你很有前途,這時候你還可以得到「公共資助」啊。

    但是話說回來,我個人覺得有能力、有機會考研,還是考研好。因為人有時候不知道的潛力有多少,自己是十個人裡面最優秀的呢,還是一百個人裡面最優秀的呢,還是一千個人裡面最優秀的呢,還是一萬個人裡面最優秀的呢?這個問題不是捫心自問、半夜關起門來想想就能夠得到答案的。有很多學校的制度弄不好就很容易把人給毀掉。像香港中學的「分級」制度,分成一二三級,有些人只差幾分,就掉到第三級去了,這樣的人給自己的定位就很現實了。

    考研有個什麼好處呢?理想主義地說,考上研究生,如果你有什麼特殊的才能的話,可以利用這個平台發揮出來。如果不考研究生,大學畢業馬上就去工作呢,起碼在學術方面就沒什麼希望了。比如說你去做銷售,你的「才能」就只能全部發揮到銷售上面去了,你沒有機會去試。所以,如果有可能去讀研究生的話,為什麼不去試試看呢?再說,內地現在讀研究生也是有補助的吧?

    驥:分「公費」和「自費」兩種,「公費」每個月補助不多,也就幾百塊,「自費」學費挺高的,每年要兩三萬。

    許:每年兩三萬也不高啊,你看美國的學費,讀個大學每年就要四萬美金。所以,雖然現在考研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多給自己一個機會吧,不是壞事。但是中國的現狀很難說,我剛才講的都是理想狀態。中國的問題是:第一,人口基數太大,研究生擴招得太快;第二,大學現在學術腐敗特別厲害,很多人不是在追求學問,都是在這個制度底下謀求個人的好處,因為他們的基本收入沒有像海外那麼高,大家都搞各種項目,甚至去炒樓。總之大學裡面本身就烏煙瘴氣,所以影響到研究生也覺得自己沒出路。

    作為研究生,看這些老師們,學問好的混得不好,混得好的人呢其實沒什麼學問,所以弄得都很「精」,平時跟那些主任啊、書記啊混得好,等到要寫推薦信的時候呢又叫學術權威幫他們寫。學生們把學校裡這套價值觀的分裂看得很清楚。其次,現在找工作很難,想要研究生畢業留校也很難,尤其是從小城市往大城市發展,特別難。去年我的研究生畢業,想到內地的高校教書,我也是幫著費了很大的工夫最後才找到工作。要是能找到大學教職,其實跟做公務員差不多,雖然錢不多,但是穩定,各種好處還是不少的。所以,我真是覺得考研和工作沒有太大的差別,工作中會遇到的很多麻煩,讀研究生的過程中同樣會遇到。

    ■ 內地學校辦得像衙門 ■

    驥:香港對導師幫研究生找工作有沒有「硬性指標」,有沒有「就業率」一說?

    許:內地的「就業率」很荒謬,香港當然沒有這種制度。老師完全沒有義務幫學生找工作,老師的責任就是在學校教書,學生找不到工作跟老師有什麼關係?在香港,老師是出於道義幫學生推薦工作,而且一般也就針對博士,碩士根本不管。而且,香港的學生也不會對老師有這種要求,他們都很早就自己去找工作。

    另外,內地這種考察「就業率」的制度,從技術上根本也是做不到的。為什麼呢?因為如果只說找工作的話,什麼樣的工作都是工作啊,關鍵在於你願不願意去啊,對不對?找工作還不容易,我明天介紹你去快餐店做經理;你不去,那是你的問題。我作為導師,要完成任務,也太容易了。關鍵是要找到學生滿意的工作。但是學生的滿意度在哪裡呢?你說你如果一定要去哈佛教書,那就不可能啦,是不是?我做老師的都去不了。這個制度是有些可笑的。

    不過呢,無論海外還是內地,尤其是華人社會,老師幫助學生,特別是幫助自己喜歡的學生,這是人之常情。但是要幫不到也沒有辦法呀。不要說老師幫學生了,就是父母幫小孩找工作,小孩找不到也沒辦法呀。哪個父母能保證幫小孩找到工作呢?總不能說小孩找不到工作,父母就開除吧?下一次不能做父母了。

    驥:隨著考研人數的增加,考研班也應運而生。前幾天我在微博上看到評選「當代最大的賣國賊」,俞敏洪列第一位,說他把中國的人才都送到國外去了。你怎麼看考研班?

    許:送到國外去的不一定都是人才啊,他們只是提供一些考試的培訓。再說也很難說什麼賣不賣國,清華大學一開始就是為了向外國輸送留學生而開設的,最後也變成好學校了,這沒什麼壞處。

    驥:你考研的時代有沒有考研班?

    許:我那時候沒有。我不是說了嗎,自己一拍腦袋,在家讀了三個月書,就去考試了。香港倒是滿街這種培訓班,但我沒有接觸過,不敢隨便發表議論。我總覺得一個人走到這種地步,要去參加培訓班,要靠補習,就別讀書了吧。我記得我當年考試的時候,也就緊張一門外語,其他都是可以自己搞定的。所以我那時候最緊張的就是外語,走路的時候都拿著字典背單詞。

    驥:那些在讀研究生的人,面對花花綠綠的世界,物慾橫流,各種誘惑,要怎樣才能靜得下心來讀書呢?

    許:把該應付的事情應付掉,然後再讀書嘍。我對現在的研究生其實很不理解的。我記得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沒有一點時間是浪費的,到食堂買飯排隊都在背單詞,這是很普遍的現象。一有空下來,比如說等公共汽車,馬上拿出錄音機來學習。圖書館是從早上到晚上,每個位置都被人佔得滿滿的,你都不敢走開,一走開位置就被人占掉,美國的大學到現在都還是這樣。中國現在是物慾橫流,美國人都很老實很規矩很本分的,美國人不講物質的,他們只要開心就行了。

    美國從小學到大學,教育都是講「快樂」的,等到讀研究生了才真正開始講學習。所以中國的學生從小學到大學成績都比美國學生好,但是到研究生以上你就比不過他們了。要是把中國的中學生和美國的中學生放在一起比賽考試,美國的中學生一定完蛋;大學生也是中國的強;但是到碩士以上,你就沒他們厲害了。

    驥:我聽說你女兒今年在美國大學畢業了是嗎?

    許:對,今年六月我參加我女兒在伯克利大學的畢業典禮,她讀兩個學位,一個是建築,一個是經濟。伯克利的經濟系是非常出名的,台上諾貝爾獎得主就有三四個,下面一屆有兩三百個學生,70%是亞洲人。他們宣佈最佳學生的時候啊,笑死了。主持人在上面讀:邁克·陳、威廉·陳、詹姆斯·陳、詹尼佛·陳……因為是按照姓氏筆畫排的,「陳」就一大堆啊。結果他們上去,我都看呆了,發獎的人也看呆了,偶爾有幾個黃頭髮的,七八成都是黃皮膚的,一半都是內地人。這些內地人不是內地過去的,一般都是二十幾年前從內地到美國去的留學生他們在美國出生的子女。中國人注重經濟嘛,所以很多人都讀經濟系。我坐在下面就在想,這到底是誰的勝利啊?你可以說是華人的勝利,將來的世界上,最頂尖的經濟系裡都是華人;但你也可以說是美國人的勝利,因為你們全接受他的教育,學他的遊戲規則。

    可是,等到我女兒建築系的畢業典禮呢,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像你說的,建築系的「回報率」要比經濟系低得多。讀建築系,用香港人的話說,你唔會靠佢攢錢架(你不會靠它賺錢的)。建築系的華人大概只有20%,絕大部分都是美國人和歐洲人。請注意啊,這兩個系裡,一個黑人都沒有。那是因為伯克利是公立學校,如果私立學校呢,一定有黑人,因為私立學校可以自立規矩,要考慮「民族多元性」,他一定會留出一些比例的名額留給黑人、拉美人。公立學校為了「政治正確」,不可以定比例,必須看成績,黑人就全沒有了。

    我覺得考研的問題,你也別單單看著香港,香港學生一樣。香港的好處是,出去外國方便,外國人進來也方便。但是香港教育的死穴在哪裡?在於它的生源非常窄。我們經常開玩笑說,香港是一流的資金,二流的老師,三流的學生。不是學生不好,也不是學生笨,而是可選擇的學生太少。內地的學生是從幾千萬人裡挑出來的,香港的學生是從幾萬人裡面挑出來的,香港一共只有七百萬人口。而耶魯、哈佛的學生,是從全世界多少人裡面選出來的啊!香港為了保護本地的利益,所以生源很窄。現在雖然開放讓內地學生進來,但還是很少的。所以香港的教育,可以花重金請一大堆專家、世界名流來做教授,但是學生不行。內地生源很好,問題是制度不好,行政干預學術太厲害,什麼東西在學校裡面都「官本位」,學校辦得像「衙門」,教授都像「幹部」,學生當然跟著都做「公務員」啦,研究生就等於是「勤務兵」啦,學著做「小公僕」。但是這個世界越來越流通,是人才必有去處,別擔心。

    【採訪時間】2010年10月15日

    【採訪地點】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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