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無垠 第30章 手牽手,鑄輝煌 (2)
    老段是我們進入安縣境內才碰到的,他的老家就在北川,他說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尋親,可十個親戚里至今只找到一個叫李長青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但其他九個沒有任何消息。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和警察解釋著什麼,警察一直搖頭,這是因為怕進入災區的人太多導致營救混亂,所以不讓他進入,我打開窗對警察說他也是新聞單位的車,警察衝我會心一笑,放行。

    我們這輛車上有唐建光,前成都商報社會新聞記者,可他現在不是了,在一雜誌社工作,連記者證都沒有;鄭楚(音),以前學電影的現在改行做記者,也沒有記者證,鄭楚的兩個家人都在北川,但至今毫無音信。我是因為走得急,也沒拿記者證。

    我們編織著各種理由跟警察解釋著,一度還拿出傳媒集團的進門卡,想不到竟一路過關了。

    後來,很多人問我一個體育記者為什麼要去北川,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真的想了很多次,發現自己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想去看看,看看。

    進入北川縣境其實並沒有太明顯的標誌,卻可以明顯地知道已到了北川——因為除了路邊那些不可理喻被壓平了的房子外,還時時看得見有些路面整塊整塊的水泥已被震出原有水平線,像沒裝修好支了出來的踢腳線,也看得見山上的泥石流嘩嘩地向下流,甚至看得到路中央會有從山上掉下來的巨石,我們發現一輛尾號「316」的車癟癟地仰翻在山路邊,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一輛銀灰色的尾號「316」的車被一塊差不多有房子大小的巨石砸壞,樣子就像被大手捏過的易拉罐。以後不要和「316」沾邊了吧,大家就說笑,但笑不太出來。

    氣溫比山外冷,三十多公里的山路越往前走就越困難,路面上出現很多不規則的洞洞,是山上岩石掉下來硬砸的,拐過一段凹進去的山崖時,輪胎軋在路面已有空響……我們都小心地向上觀察山上,互相提醒有沒有看見山上的樹在動,因為樹動就可能有滾石下來。突然,前面一輛警車上有人用喇叭在喊,「快掉頭,來了」,肯定是泥石流來了,在狹窄的山路上很費力的掉頭,警車還在叫「快快,來了」,我們飛快向來路開去,所有的車也一起往來路開去。

    大約五分鐘,才知道其實是有一批剛剛從北川營救出來的老百姓來了,他們坐著卡車、客車,也有救護車,穿著很雜色的衣服來了。躺著或坐著,讓我們只看得見他們的臉,有的一臉血污,有的包著紗布,更多的人臉上面無表情,災難過後,其實人沒有太豐富的表情,因為他們腦子裡還沒來得及有任何想法。

    我們車上裝了很多衣服和食品,在之前的想像中我會在路上迎面熱情地送給他們,但根本來不及,他們的車開得風一樣快要去到山下的綿陽急救。沉默而迅速。

    對面山上突然傳出很大的嘩啦啦的聲音,回頭看去是泥石流,高度大約有二百米左右,從已經失去植被的山體上向下流,流到我們站著的公路河灘旁,問一個坐在自家垮了一半房子前發呆的農民兄弟「會不會衝過來」,他說「保不齊」,就是說有可能。

    我看見,泥石流慢慢而堅決地填裝著腳下乾涸的河溝,往上漲著……

    後來我對很多人說,其實災難之中沒有英雄,人只有被逼到那一步才會出現拯救的本能,我一點都不英勇,我也有恐懼,那一段時間我是硬著頭皮才向前走的,因為往前走有危險,往回走也有危險,唯一的決定只有往前走吧……畢竟是為這個來的。

    車上的話越發地少,繼續看山上的樹有沒有動,繼續躲避著路上的石頭,這時所有人的手機都沒有了信號,知道這次真地到達了那個地方,沒有外人能幫我們。等下次中國移動或聯通提醒我們「進入服務區」的信息時,才意味著可以安全回家。

    前面狹窄的被山石夾擊的路上忽然出現了一大排軍車,有很多軍人在奔跑,有很多趴在地上已經成為二次建材的房子,還有因地震導致的火災發出的焦味,車不讓走,讓我們下車步行,我們按左右分工邊看著山頭有沒有石頭掉下來,邊踩著泥漿向前走……半個多小時後,來到一塊隆起的山坡上,向前望去,赫然地,四座灰濛濛的山中包圍著另一個圓圓的小山,到北川縣城了。

    很暗的天色,很暗的山形,怎麼都看不透的灰霧。災難的情形其實還沒有想像中明確。

    進入北川那個叫任家坪的收費站時樣子已很狼狽,因為冷,我和老段分別穿著一件打算救濟出來的紅睡衣,就是照片中那件,像散兵一樣走過去時,全身已經淋透。

    幾經解釋終於進入災情很嚴重的北川一中,就是那所三分鐘就被淹沒兩千多學生的學校,這是一所建在山坡上的學校,出事的前院看上去並不大,可不知為什麼,那麼近的距離我卻看不清眼前的情景,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事發地點,只聞到空氣中有些焦味,看到有軍人們正奮力用繩子把頭天下午倒掉的樹拉起來固定,還有一些中年男女在走來走去,嘴裡說著什麼……很久以後,我才看清了,眼前正是曾經的教學樓所在的地方,但現在只有瓦礫,那些自顧自說著什麼的中年男女,是埋在地下的學生們的家長。

    想像不出那麼小的一堆瓦礫居然能埋住上千名之多的孩子,它那麼小,最多一個半籃球場面積……有幾台吊車和挖掘機輕輕地發出聲音,很多軍人們正分幾撥輪流工作,看上去比想像中要平靜,那是因為不能一湧而上去挖掘,否則會引發新一輪坍塌。

    幾十個家長都在哭,但並沒有了聲音,有個婦女一直在我身後走來走去,一直在我耳邊低聲說「我看得見她的屁股,但怎麼拉她也拉不動,手摸到她的身體慢慢變冷了啊」,還有一個男人眼睛有血,他的女兒就在下面,他也一直在旁邊很有規則地走來走去,但毫無辦法,還有一個年輕一點的人眼盯著瓦礫,不斷地說「快點,再快點嘛」。我也隱隱可以從瓦礫中看得見一些孩子的衣服和四肢,但因為卡得太緊了,很難拉出來,他們中間有的仍然活著,但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只有努力去爭取時間,爭取上天的同情。

    軍人們一直在挖,有時會短暫地停一下,據說這是因為在根據新的受力點判斷更合理挖掘角度。

    老段沉默地和那些中年男女們擁抱,這些都是他過去的同學。北川一中是他的母校,二十多年前他就在這裡上學,他告訴我這裡過去只有初中和高中,後來因為學校的發展才增加了小學,成為整個北川最優秀的學校,很多縣裡的幹部都從這裡出來。

    我知道了那天的情景:這是一個正常的下午課的開始,和以往任何一天沒有區別,除了小部分上體育課的孩子外,同學們大部分都在教室裡,但上課開始十來分鐘後,大家就感到地在震動,還沒完全意識到這就是地震,房子就開始塌了,總共五層樓,學生來不及疏散大部分就壓在磚混結構的樓下面了。

    從老段和他的老同學的交談中我得知:

    劉寧的愛人是北川一中教工,她生還了,可女兒死了。邱治武那天在縣城裡,他的妻子下落不明。宋波的妻子是一中的老師,與女兒一起被埋在地下了,金曉寧的妻子是一中老師,幸運生還,可他們在一中讀書的女兒卻死了……只有何軍最幸運,她的老公是一中老師,女兒也在讀書,全都生還。

    他們有的是妻子被壓在下面,有的是女兒都在下面,有的因為妻子在學校裡當老師孩子在這裡上學所以都在下面。他們之間相互擁抱、唏噓,流淚,無語。

    軍人和營救隊一直緊張地工作著,可截至13日下午,二千多名學生只挖出來三百多名倖存者。

    我問起老段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他說其實教學樓以前是個實驗室,後來才修成了嶄新的五層樓的教學樓,想不到就塌了;反倒是旁邊的禮堂是他讀小學就有的舊房子,到現在卻還是好的,中國女排首次奪冠時他們就站在禮堂前看的電視直播,看得熱血沸騰。

    我還問他旁邊的那棵樹是怎麼回事,他說過去他們讀書時就有漂亮的桂樹,有很濃的香味,有個叫劉亞平(音)的體育老師喜歡花,有一次上體育課時就摘了桂花別在胸前,學生們都笑他……

    那時正演《少林寺》,同學中有個姓戚的武術很好,經常在桂樹下面和同學打架,可全班同學都打不過他,他現在去了公安局當了領導,不知生死;還有一個邱姓同學也不錯,經常在桂樹下和同學追打,後來成為北川公安局曲山鎮派出所指導員,12日下午兩點半左右正上著班,就地震了,他的一隻眼睛可能會瞎(今天凌晨據說又不會瞎),但他的妻子現在還沒聯繫上。

    那棵樹還在那裡,很多人卻不見了。

    學校左側,過去是學生們練單雙槓的地方,可以玩出很多生動的花樣,現在那裡卻有幾十個孩子的屍體被擺在那裡,蓋著一些衣服,遙遙看著他們,很安靜很乖乖的樣子,像是根本沒有死去,只是不小心在學校裡發生了一個過長的午睡。

    我再也站不下去了,想拿出錢來捐給其中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可我怕這樣的舉動會進一步刺激她,我把一件衣服蓋在一個和其他孩子一起靜靜睡著的孩子身上,跑出學校。

    外面下著雨,很多人正在把傷員抬上車,一些救護員在奔跑,突然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我腳下說:小伙子,我很冷,你能不能讓我先上車,我不想再在這裡了。一個老婆婆躺在地面的擔架上對我說,眼睛灰濁,體溫下降嚴重,因為現場人多,車輛又來不及在狹窄的地方掉頭,並沒有人來得及注意到她。我大聲喊「來幾個人」,跑來幾個人,一起要把她抬上卡車,可是車廂上沒有位置了,讓我們退下來,我說那就坐駕駛台吧,司機有些猶豫,旁邊有個高大的小伙也大聲說坐駕駛台吧,打開門,老婆婆說好疼,才發現她的肋骨可能斷了,一個民兵正好扶在她的肋骨處,我大聲說扶屁股別碰腰——(提醒一下,救助傷員時一定觀察他身體的傷處,如果肋骨斷了又正好扶在那裡,很容易扎到肺葉裡,這個道理同樣包括頸椎,如果不小心讓傷員頭部向後垂下去,可能讓頸椎受傷的人窒息)。

    又有一個幾乎有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她的眼睛看不見了,神智也有點不清,還死死握著一根枴杖,她堅決不想上駕駛台,說「我不敢上,我衣服好多泥巴,怕把你們弄髒了」……讓人聽了好想哭。她的腰腿都沒有一點力氣,必須讓一個人先爬上駕駛台,和另一個在車下的人合力抬住她的屁股和肩,慢慢移動才能坐穩,她和前面那個老婆婆剛剛坐滿副駕駛台。這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不能觸動她們的傷處。

    抬傷員,分發帶來的衣服,來不及了,就直接把衣服和食物交給軍車上的戰士,讓他們接到傷員後提供。

    這時地面突然猛烈動了一下,是向下猛沉的感覺,抬頭看去,山上有石頭往下滾,可是我發現自己已不驚慌了,現場沒有人太驚慌,那種很奮力的環境會讓你忘記驚慌,大家都在默默地做同一件事情,像本能一樣,相信任何人在那種環境都不會驚慌。

    我問了很多被營救出來的群眾那天的情景,他們說得並不清楚,但敘述的共同點是:那天先聽到地下有很大的吼叫聲,然後劇烈的搖動讓人站都站不住,然後就在地下了。

    文教局的李長青的敘述更為清楚一些,那天他午休剛醒,聽到窗外總有鳥在扑打窗戶,覺得很怪,想了想,還是把窗打開,那隻鳥剛剛飛進來,大地響動,他慌忙跑到七樓頂上,發現全城房怎麼都在往下倒,他就趴在樓頂平台的地上,使勁抓住邊沿,樓一層一層往下落,最後他落到地面上,但水泥和木材把他的腿卡住了,他使勁用磚頭才把卡住腿的東西砸碎,跑掉。那天山體的滑坡導致四處灰飛,所以天變得很黑,下午兩點過就像晚上一樣,有很大的煙霧撲過來,人們根本分不清方向,很多人亂跑時就被山上飛來的亂石砸中,就這樣死了。

    李長青沒有亂跑,還救了兩個婦女,拉著她倆一起往山上跑,但路上他的腿也不行了,被另外一個男人搭救,然後他們一起帶著大約幾百人往上跑,終於跑到已夷為平地的北川一中,躺在地上,等,晚上七點多,解放軍開過來了。

    我站在山樑上看北川縣城,其實看不見所謂廢墟了,因為沒有廢墟只有泥巴和沙,還有水,只是縣城邊緣地帶有一些殘垣斷壁——北川縣四周有四座山,那天山一起往下塌,像包餃子一樣就把城給包了,據分析,也許由於山上的泥石流把左側一條河堵塞了,所以水又淹過來,從而形成現在泥和水混合在城市上面的樣子。

    如果你站在山梁向下看縣城,會發現下面極其安靜,似乎下面根本沒有埋得有人。

    但有軍人,軍人們在努力工作,他們滿身是泥,漸漸從下面挖出一些人來,他們不可能使用大型機械,只能用手和小鋼橇挖,還要給一些暫時挖不出來的人講故事安慰他們,使他們在相對的心理安靜中爭取時間。

    北川地震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次軍人們來得很快,下午兩點半發生地震,晚上七點左右大部隊軍人就開進來了,而且途中還要清除山路上的巨石,13日上午,臨近縣城的山路上可以看到所有工種的機械,而且外地的軍車警車救護車不斷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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