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汶川地震與死神擦肩
而過的72小時
——謹以此文獻給在汶川大地震中不幸遇難的人們
我是阿壩州的一名教師。5月11日，我請假到茂縣辦事，12號離開茂縣，上午10點，我比那場該死的地震早4個小時到達汶川縣城。11點，我到小飯館吃了點東西，然後打算回小金。以往的路線一般是汶川——映秀——臥龍——小金，那天不知道為啥突發奇想，準備走汶川——桃坪羌寨——理縣——馬爾康——小金這條線路，打算順路看看桃坪羌寨的美麗風光。
中午12點，我到了理縣桃坪羌寨。這裡距縣城41公里，全寨共有98戶人家。至今保存著原始羌寨建築文化藝術「活化石」，被人們譽為「神秘的東方古堡」。登上附近的高山，滿山都是果實纍纍的水果樹，農民在地裡辛勤勞作，微風吹過，帶來一陣泥土的清香，好一派田園風光。枝頭沉甸甸的櫻桃很是惹人喜愛，我打算去買點水果。
地震來了
剛走到果園邊，突然就感覺到大地在顫抖，山上開始冒白煙，土地忽地張開，中間露出了很寬的縫隙，忽地又合攏在一起，山體被巨大的力量搖來晃去，大大小小的石頭不斷往下滾落。
「是地震！」
我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掏出手機往家裡打電話，那邊還沒來得及接，信號就中斷了。我趕緊跑進果園，蹲在果樹下面躲避飛石，並掏出隨身攜帶的相機，開始記錄我見到的一切。這時候，狂風把地震產生的塵土捲到空中，明朗的天空登時變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彷彿世界末日突然降臨了。
昏暗中，我看到果園的圍牆外有一個戴白色頭巾的老大娘，晃了一下就不見了蹤影。我拚命朝圍牆跑過去，想要尋找那位大娘，可是已無法找到她的身影。這時候，有個藏族婦女正拚命往山下跑，山上還不斷有石塊從她身邊滾落。我對她大聲喊：「還有地震，快到樹林這邊來。」可她毫不理會，還是沒命的往下跑去。
大難來時
山坡下面一所房子前面，有幾個藏族人用被子抬著一個受傷的老大爺，旁邊還有一位老大娘，驚慌失措地站在圍牆跟前，不時有石頭落在他們跟前。再一看，用石頭壘成的房屋已經裂開一條大縫，在劇烈的震動中搖搖欲墜，他們卻似乎渾然不覺。我沒命地向他們跑過去，邊跑便喊：「快跑。不要留在那裡！」到了跟前，老大娘哭著說：「我腿殘疾，跑不動，你們快走嘛！」地震仍在繼續，房子隨時都可能倒塌，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彎腰背起老奶奶，領頭往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跑，那裡相對要安全一些，其他人也緊跟了上來。老大爺躺在被子上不斷地喊痛，我和老人的兒子仔細檢查了他的全身，發現他頭部有一個很大的包塊，兩手臂上分別有一個很大的血窟窿，都是被房子上落下的石塊砸的。鮮血正不停地從傷口湧了出來。
「沒事，他還知道痛，快消毒止血！」我大聲喊。
「我們都不會啊！」
「去找白酒和乾淨的衣服來！」我鎮定得讓自己都不敢相信。
老大爺的家人也是好樣的，竟然衝進搖搖欲墜的房子裡找來白酒和衣服。我們就在大地的晃動中為老人包紮。老人的血已滲透了衣袖，四處找不到剪刀，我「嘩」地撕開了老人的衣服，用白酒消毒後包紮好。這時候，地面的震動也停了下來。老人的女兒趕來了，父女二人抱頭痛哭。不知道為什麼，老人的女兒大叫起來：「我們回家，一起被房子砸死算了，等死算了，不用在這裡讓人家外人看笑話。」老人的女兒和女婿合力要把老人往家裡抬。我跳起來拉住他們：「好，我走。屋裡不安全，搞不好還要地震的，你們千萬別回去，留在這保護好自己。」
生死之交
我起身往山下一個寬敞的停車坪跑去。公路上是砸壞的汽車和丟棄的水果攤，數不清的石塊散落在路面上，河對面的羌寨也已經倒塌。幾分鐘之後，派出所的民警來了，他們開始清點人數。沒多久，一輛滿載著工人的卡車急馳而至，他們是從附近水電十局工地上過來的。民警將年輕力壯的人分成幾個組，登記姓名後，派到附近倒塌的房屋中搜尋倖存者。倖存者坐在停車坪的空地上，大家無神地望著天空，心情都很沉重。10分鐘左右，派出去的人紛紛回來報告，除房屋倒塌外，沒發現受傷者。停車坪立刻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大家都在歡呼。
「真正的生死之交！」我和身邊兩個素不相識的汶川朋友握手，還互留了地址和聯繫方式。
人們的歡呼聲還沒停下，大地又開始搖晃起來了。大塊大塊的石頭從山上呼嘯而來。尚未塵埃落定的天空再次變得暗淡無光，塵土飛揚。如同當頭一棒，人們的心登時降到冰點。但當時我們都以為這只是理縣的局部地震，還打算到汶川縣城後詳細向政府報告受災情況，但沒有想到地震的波及面會那麼大。這次餘震持續了大約幾分鐘時間，餘震停止後，我和兩個剛認識的朋友商議，決定徒步回到汶川。當時我們並不知道，自己竟然選擇了走向地震的核心。
走向汶川
我們所處的位置離汶川有12公里。沿著公路往前走，四周能見度很低，越接近汶川，受損情況越嚴重。路途中不時聽說人員傷亡。鐵橋邊一輛貨車的駕駛室裡鮮血淋漓，聽說司機已經被附近村民救走了。我們的心情格外沉重。路途中見到很多老人在祈求上蒼保佑，還有一些村民在從受損的房屋裡往外搬運糧食、被褥以及塑料布。
在一片地勢平坦的樹林裡，村民已經開始搭建棲身的大棚。不遠處是一家木結構的小商店，一群人衝上去買東西。遞錢給老闆的時候，老闆望了一眼大家，說：「現在錢還有用嗎？我們都是受災的，就應該相互照應。」說完，老闆就把店裡的食品分發給大家。同行的一個小伙子攥著餅乾和礦泉水，雙眼噙滿了淚水。
死亡之路
天空中塵土瀰漫，頭上、嘴裡、鼻腔、眼裡全是沙土，讓人非常難受。
前面不遠是一處很險峻的峭壁，不時地有大大小小石塊從山上傾瀉下來，重重地砸在崖腳的公路上。有個小伙子從崖下經過，為了躲避滾落的石塊，他跑得很快。可是，就在他將要跑出那個地段的時候，卻突然摔倒在地上。我們都很著急，大聲叫他趕緊爬起來快跑。可他卻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走過去看，鮮血正從他的頭頂「汩汩」地冒了出來——他還是被山上落下的石塊砸中了。生命就是這樣脆弱，只是這麼一瞬，可憐的小伙子就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路上四處都是屍體，四處都是殘缺的車輛和倒塌的房屋，我們都陷入到深深的恐懼中。
走了一會，又見到10多個村民抬著那個受傷的司機向我們迎面走過來。原來，前面的路上也不斷有石頭滾落，還伴隨著大面積的山體滑坡，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司機的後腦勺有個很大的窟窿，不斷往外冒血。沒有止血繃帶，村民們抓了把泥土蓋在傷口上面，外面用衣服包上。他的腿也受傷了，只是用塑料繩簡單地捆紮了一下，每隔5分鐘就得放鬆一下塑料繩（免得組織壞死），每放鬆塑料繩一次，就有大量的鮮血湧出，傷者的臉色慢慢變得慘白！雙手不停地揮舞，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嘴裡不斷地叫喊：「我要起來！我想喝水！」可是他最終也沒能起來，也沒能抓住他想要抓住的東西。沒撐多久，他的生命就耗盡了！眼睜睜看著一條鮮活的生命從自己眼前消失，我們卻什麼都幹不了，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這時候，又聽到附近一間房子裡傳來小孩子的哭聲。我們急忙跑過去查看，登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房子已經完全垮塌了，四面牆壁只剩下一面，整個屋頂都塌了下來，屋子裡滿是瓦礫。有一個年輕婦女躺在地上，已經死去多時了。一個藏族小女孩滿臉是血，趴在婦女早已冰涼的屍體上哭喊：「媽媽！媽媽！」淒厲的哭喊像錐子一樣，每一聲都紮在我們的心窩裡。同路的大叔告訴我們，小女孩的父親剛去世沒多久，母女相依為命，現在她媽媽也去了，孩子就成了孤兒。我們合力把婦女的屍體抬了出去，等當地人來火化。我和朋友流著淚把孩子抱到鄉里的衛生所，處理完傷口，又把她交給了當地好心的村民暫時照顧。不知道那個孩子現在怎麼樣了，希望她還能找到其他的親人，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一夜無眠
天色越來越黑，同路的災民有一部分家在汶川或者兒女在汶川讀書的，他們顧不上危險，冒死向汶川走去，但是沒過多久，多數又退了回來，前面的路實在太過凶險。我們決定退到人群集中的地方住一晚，等第二天情況好點了再走。旁邊的一個客車司機喊我們趕緊到敬老院去喝碗稀飯，好心的村民熬了一大鍋稀飯款待我們。吃著滾燙的稀飯，心裡真是萬分感激。
好景不長，還沒吃上幾口，又來了一次強烈的餘震，大家都嚇了一跳！好在已經經歷了前面的多次餘震，倒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恐慌，人們適應環境的能力總是特別的強。
吃過晚飯，下起了很大的雨。好心的客車司機讓我們到車上休息一晚。上車沒多久，來了幾位從汶川回來的（家在理縣的）村民，朋友迫不及待地問汶川那邊的路怎麼樣？是否受災了？村民滿臉恐怖：「汶川已是廢墟了，死了1萬多人，其餘的全部被逼到了附近一座小山上（姜維城），全縣吃的東西都沒有了。」聽到這個消息，朋友的心都涼了，絕望地癱倒在座位上。我還在不斷地給他們鼓勁，說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司機是個好人，先是對大家說要有希望，不要洩氣，後半夜冷了又給大家開暖氣。晚上不時有強烈的餘震。「難道我今天要命喪於此？」我心裡也有些絕望。凌晨1點，司機關燈讓大家睡覺。過了很久，司機又說：「才1點啊，哪些還沒睡著啊？」話音剛落，只聽得全車人都說：「唉！才過一小時啊！」原來大家都沒睡著。難熬的漫漫長夜啊！全車人一夜無眠。
再次受阻
晚上偶爾有值勤的村民從汽車旁邊走過，四週一片寂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辭別好心的司機，我們仍然打算徒步走向汶川縣城。外面下起了雨，如眼淚般從身上滑落下來。同伴們都心情沉重，默默地往前走。到了昨天停下的那個位置，路況變得越發糟糕：大面積的滑坡和不期而至的滾石，讓前面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凶險。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一片山體傾瀉下來，落到我們的頭上。繼續往前走，無異於把生命直接交給了老天，誰都沒有活著走到汶川的把握，只好等雨停了再做打算！於是，除了少數人冒險向汶川進發，我們再次停留下來，等待雨停。
到附近的老鄉家避雨，老鄉第一句話就是：「還沒吃飯吧！我馬上做去！」同行的一位大姐對老鄉說：「請幫我們做點吃的，該多少錢我們就給多少！」老鄉很不高興：「現在還說錢，那就太傷我感情了！我有稀飯喝，你們也就有稀飯喝！」老鄉的飯還沒做好，村上就組織人用汽車把熬好的稀飯送來了。稀飯很香，裡面加了鹽，很多人卻是和著淚水嚥下去的。有深深的感激，有對家人的牽掛，也有不斷襲來的恐懼。
曙光再現
來了一位從汶川縣城過來的村民，恰巧是老鄉的侄子。他說：「汶川縣城裡也就是紀念塔倒塌，砸死了幾個人，其他建築物上掉東西下來也砸死了幾個，全城共死亡幾十個人，中小學學生被老師和政府照顧得太好了，無一傷亡。新修房屋都沒有倒塌。超市已經被政府接管了，免費向災民發放食物和礦泉水。昨晚幾萬人在山上過夜！但今天早上還是沒救援人員的到來。」詳細回答大家的問題後，同伴的心總算安定了點，不是那麼心急如焚了。
整個上午大家都在談論為什麼救援人員還不來。有人說，一定是那些藏獨分子把我們害的！國家領導人肯定對阿壩傷心透了！大家對藏獨分子滿腔怒火。沒多久，來了位司機。他告訴大家：「地震後，溫家寶總理已在當天夜裡趕赴災區，除了指揮抗震救災工作外，還不斷訪問災區災民。震中就在汶川縣映秀。目前已經動用了幾萬武警，解放軍和民兵前往災區救援。」大家聽後都歡呼起來了。國家沒有不管我們，總理來了，我們有救了！
雨越下越大。晚上7點左右，來了很多軍人，據說是奉命要在當晚趕到汶川。依然有強烈的餘震、滑坡和滾石，前面的路依舊凶險。但是軍人們卻義無反顧，一刻不停地向汶川縣城跑步前進。
等著我們的，又是一個漫漫長夜！
劫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