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42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16)
    明天我叫圖南匯給你二百元家用(十一月份),但千萬不可到手就寬,我們的窮運還沒有到底;自己再不小心,更不堪設想。我如有不花錢飛機坐,立即回去。不管生意成否。

    我真是想你,想極了。  

    翁瑞午在徐志摩死前一兩年間,不僅是徐家日夕出入的座上客,而且是經常陪伴陸小曼一起吸食鴉片的煙侶,因而當時社會上乃有二人關係曖昧的「浮言」流傳。徐逝世後,陸小曼得到翁瑞午的很多照顧,但他們一直沒有正式結婚。

    徐志摩由於入不敷出,要求陸小曼不能再繼續包養黃包車和車伕。

    徐志摩為經濟困窘所迫,雖屢屢哀求陸小曼移居北平而不得,只得時時奔波於平滬間。為了節省路費,所以日夕不忘取得免費的機票,豈料就因為「有不花錢的飛機坐」,竟在寫過此信不久的1931年11月19日遇空難而喪生。

    摩吻

    十月二十九日

    記憶中的徐志摩和陸小曼

    蘇雪林

    徐志摩,這位才氣橫溢,有如天馬行空的詩人;這位活動文壇,不過十年,竟留下許多永難磨滅的瑰麗果實的詩人;這位性情特別溫厚,所到處,人們便被他吸引、膠固、凝結在一起,像一塊大引鐵磁石的詩人,竟於民國二十年11月間,以所乘飛機失事,橫死於泰山南面開山的高峰下,享年不過36歲。

    當詩人的噩音傳出,大江南北,皆為震動,他的朋友痛哭流涕,如喪至親,固不必說;即僅讀了點詩人作品而和他未謀一面者也咨嗟太息,淚下不能自已。一個人的死亡能引起這樣重大的反應,倒也是很少有的。雖比不上1962年大家痛悼胡適之先生之喪的普遍與綿長,可是我們心中另有一種淒美的情緒,好像我們惋惜一朵正在盛開的奇葩忽被暴風雨所摧殘,一顆光華四射的明珠,忽然沉淪碧海,永難再見。

    記得我那時正就聘國立武漢大學不久,我的朋友袁蘭子教授和詩人原有多年的友誼,以萬分沉痛的心情寫了篇悼文,我也寫了一篇,文中曾以雪萊、拜倫、濟慈,來比擬這位天才詩人,並套外國某詩人的話,說徐志摩這位詩哲,活著時像天空一道燦爛的長虹,死,則像平地一聲春雷。

    不過,我不比袁蘭子與詩人相知之厚,我認識詩哲並不深,他在世時,我只見過他兩面,而且也並未交談一句話。民國十四年間,我在上海,與袁蘭子攀上了交情,在她家裡也偶爾認識了幾個蘭子留英時所結納的朋友。記得有一次,那些留英同學在某高級酒店宴會,座中有詩哲徐志摩,蘭子約我去瞻仰瞻仰。那一晚我才認識了欽羨已久的詩人的廬山真面。他的形貌大概很像梁實秋先生所形容:身軀是頎長的,臉兒也是長長的,額角則高而廣,皮膚白晰,鼻子頗大,嘴亦稍闊,但搭配在一起,卻異常的和諧,那雙炯炯發光的大眼,卻好像蒙著一層朦朧的輕霧,永遠帶著迷離恍惚的神態。這正是一雙詩人的眼睛。詩人雖生活於這個塵世裡,他的靈魂卻棲遲於我們永遠不知道的夢幻之鄉,或什麼華嚴世界,所以如此吧。

    詩人既稟賦著極高的文才,加之以這樣矯矯出塵的外表,不知多少女郎為他傾心,視之為最高的擇偶對象。記得女高師同學陳健吾女士自視甚高,徵婚條件非常苛刻,替她做媒而遭碰壁的朋友常憤憤地對她說:「你想必要像徐志摩一樣的男人才能滿意嗎?可是徐志摩只有一個,愛慕他的女孩子卻是不計其數,況且微聞他現在已有了意中人,我看你將來只好以『丫角』終老了,那時可不要懊悔!」這話是民國十三年間,我尚在法國里昂,健吾來法留學,親自對我說的,我們當時笑了一場。民國十一、二年間,志摩才返國,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平民大學授課,兼主編《晨報·副刊》,發表了許多詩作,才名藉甚。印度詩人泰戈爾來華講演,又由他當翻譯,在全國各地露面,真是紅透了半邊天。他那時雖已與原配張幼儀女士離婚,對陸小曼卻尚未開始追求,或雖已追求,而形跡尚未外露,所以這個新詩壇的美男子,竟成了北平少女界的「大眾情人」。讀梁實秋的《談徐志摩》,志摩給實秋的親筆信件竟有某小姐為了這位詩人,單戀成疾,幾離倩女之魂。詩人以「淑女枉自多情,使君既已有婦」謝之。也可見他當時魔力如何之大了。

    第二次我得晤詩人是在蘇州某女子中學。校長陳淑女士與志摩有點內親關係,邀他來校講演。我那時正在蘇州教授於東吳大學兼景海女師,陳校長先期約我去聽。記得那天天氣極冷,詩人穿了一件灰色綢子的棉袍,外罩一件深灰色外套,戴著闊邊眼鏡,我風度翩翩,自有一種玉樹臨風之致。聽說詩人講演習慣,是挾著講稿當眾宣讀的。平常人不會講演,才照本宣科,詩人卻說自己是模仿牛津大學的方式。他那天演講是什麼題目,事隔多年,今已不憶,橫豎不出文學範圍。詩人宣讀講稿時,有一種特別音調,好像是一闋旋律非常優美的音樂,不疾不徐,琮琤頓挫,有似風來林下,泉流石上,實在悅耳極了。

    記得胡適之先生也擅長講演,據他自己說對於此道著實下過一番苦功。我想徐志摩對於歌唱的原理,大概也曾苦心揣摩過,否則不會有那樣突出的表現的。近年來,我也參加過幾個文藝講習會或詩歌郎誦會,一定要在夜間始能舉行,講演到中間,電燈忽然關熄,全場一片漆黑,然後點燃起幽幽的燭光,作家朗誦時,還要不時去彈一闋鋼琴,幾個女郎在旁歌唱。作家表演到熱情處,還不時搓手頓腳,取巾頻頻拭淚。聽說這個叫做「藝術的整體」。其實,演講者口才若真的好,是用不著玩這許多花樣的。

    志摩和原配張幼儀離異,而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結婚,在今日原是司空見慣,在民國十五、六年間卻算一件不平常的大事。老一輩的人對他們固深惡痛絕,青年人也不見得個個贊成。聽說當志摩與小曼在北平舉行婚禮之際,曾請他老師梁啟超先生證婚,卻被老師當著大眾,給了他們一頓嚴厲的教訓。任公事後寫信與其女令嫻,對於他心愛的門徒徐志摩尚系出於憐憫的善意,對於小曼則竟以「禍水」、「妖婦」看待。你看他說:「我看他(指志摩)找得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痛苦更無限,所以對於那個人(指小曼),當頭給了一棒,免得將來把志摩弄死。」又說他愛志摩,怕他將遭滅頂之凶,要拉他一把。任公並說小曼離婚再嫁為「不道德之家」。

    後來徐志摩飛機失事死於泰山附近的高峰下,大家痛惜之餘,又將這件事歸罪於陸小曼。據我所聽到的紛紜的傳說:小曼本來是闊小姐出身,嫁了第一任丈夫王賡後,在北平是有名的交際花,揮金如土。嫁志摩後,為了有心跳頭暈之症,每發或至昏厥。人勸她抽幾筒鴉片,果稍愈,久之竟爾上癮。而且跳舞、喝酒、唱戲,出入大公司購買東西,對於用錢還是不知節儉的,志摩為供奉這位嬌妻起見,既在上海光華大學教書,又撰寫詩文,翻譯西洋名著,一月所獲,據說也有千元上下(均見梁實秋談志摩所引磊庵在《聯合報·副刊》所發表的談徐陸的文章)。千元,在那個時候,是抵三個大學教授一月的收入三倍而有餘,買米,以那時米價論,上好白米,也不過六元多一擔,一千元便可買得一百五六十擔,所以我以為這個數目恐有未確。不過他們家用若每月超過四五百元,也就不容易負荷了。胡適先生《追悼志摩》一文曾說志摩最近幾年的生活,自己承認是失敗的。又說他有《生活》一詩以生活比做毒蛇臟腑所構成的冰冷、黏濕、黑暗無光的狹長甬道,你陷入以後,除了掙扎摸索著向前,更無退路。那詩的情調果如胡先生所言「暗慘可怕」。

    適之先生時已離開上海到北平做北大文學院的院長,就勸志摩到北大兼點功課,借此換換空氣,同時對他經濟也不無小補。志摩月底領了薪金,正好送到上海家裡。因朋友在航空公司做事,送了張長期免票給他,誰知竟因此送了他寶貴的生命。假如他不為了家累太重,不致於這樣南北奔波,不南北奔波,也不致有那次飛機之禍。而他家累之所以這樣沉重,又為了陸小曼揮霍無度所致。幸而梁任公先生此時久歸道山,否則老人家豈不以為「不幸而言中」了嗎?

    我和陸小曼也曾見過一面,那是民國三十八年間赤焰燒近武漢,我避地上海,女作家趙清閣介紹我和小曼相見。她那時是住在翁瑞午家裡。志摩逝世後,小曼窮無所歸,依瑞午為活。我也不知道翁瑞午是否有妻兒,總之,小曼住在他家裡,發生同居關係是萬難避免的事。小曼長年臥病,延見我們也是在病榻上。我記得她的臉色,白中泛青,頭髮也是蓬亂的,一口牙齒,脫落精光,也不另鑲一副,牙齦也是黑黑的,可見毒癮很深。不過病容雖這樣憔悴,舊時丰韻,依稀尚在,款接我們,也頗溫和有禮。翁瑞午站在她榻前,頻頻問茶問水,倒也像個癡情種子。聽說瑞午系出世家,家中收藏古玩名書畫甚富,拿點出去變賣變賣便是錢;同時還做點黑市生意,故此既供得起小曼的醫藥飲食,尚能替她繳付一筆很重的阿芙蓉稅。

    趙清閣於民國三十七年間,編了一本《無題集》,所收均為當代女作家的文章,比張漱菡女士編《海燕集》還早五六年哩。那《無題集》收了我一篇《記抗戰期內一段可笑的幻想》(現收暢流社出版的《歸鴻集》內)。又收了小曼一篇小說《皇家飯店》,約兩萬字上下。當時一般批評是「描寫細膩,技巧新穎」,我讀了也覺得很不錯,覺得這個人是有相當文才。像陸小曼這樣一個窈窕美艷的少婦,既熟嫻英法語文,又能登台表演昆曲平劇,又能畫點山水花卉,可說是多才多藝,玉貌蘭心的人,怎能叫人不愛,愛之而破壞中國風俗禮教的藩籬,非弄到手不可,也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也是多少可以原諒的。

    小曼後又出版《愛眉小札》,這是到台灣後所看見。其中都是志摩和小曼的情書。小曼的文字,雖似乎沒有多少舊文學的根柢,但清麗自然,另具一格。她雖以生活關係與翁瑞午同居,對志摩仍念念不忘。我和清閣去看望她的時候,見她桌上供著志摩遺照,前面擺著一小瓶鮮花。她一心想替志摩出個全集,許多書店都願意為她發行。但以志摩尚有大批未曾發表的作品及日記等陷在某某幾個人手裡,無論如何,不肯歸還,以致發行全集的事成為畫餅,這幾年,聽說小曼也在上海病逝了,印全集的事當然更遙遙無期了。

    現在以志摩表弟蔣復璁先生及老友梁實秋先生之努力,志摩全集即將在傳記文學社發行,這真是文藝界的莫大喜訊。但不知那些勒扣在人手裡的文件曾否合浦珠還,設其不然,則仍然是個缺憾。

    我也不知志摩作品為什麼會落入人家手中?人家又憑什麼理由堅扣不還?若那些作品仍然尚在,則將來尚有面世之日,替志摩編全集的人來個「補遺」也就算事,只怕像《幽閒鼓吹》所記一代鬼才李長吉大部分的詩歌被嫉恨他的人投諸溷廁,那就太煞風景,也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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