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24章 去路無緣 (4)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我們走進大覺寺的山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除了一條羊腸小路只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五月裡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

    我們在樹蔭裡慢慢的往上走,鼻子裡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只是花。回頭看見跟在後面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好像都在夢裡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哪有半點人間的污氣?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上一塊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咳,只恨我這支筆沒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真美!從上往下斜著下去只看見一片白,對面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滾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漾著無限的溫柔。這一忽兒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著一口大氣,拚命的想將那鮮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臟內的濁氣,重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真是,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是他們叫我我還不醒呢!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著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著逗我,便一個人就走到了院子裡去,只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裡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小雀兒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裡飛,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裡聞著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只熏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覺耽了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嚦嚦的夜鶯聲,好似唱著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著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裡探出頭來從雪白的花瓣裡偷看著我,也好像笑我為什麼不帶著愛人來。

    這惱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著眼輕輕的叫著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裡只是想著你——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像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又覺得你那偉大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搶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真回來了麼?急急的睜眼一看,哪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見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似你來偷吻似的。真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自己便不覺無味得很,站起來,只好把花枝兒洩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外裡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著你,為什麼不留下你,為什麼讓你走。

    5月14日

    回來了不過三天,氣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見著了,不要說你過的是什麼日子,我又何嘗是過的人的日子?兩個人在兩地受罪,為的是什麼?想起來真惱人,這次山中去了幾天,再受著無限的傷感,在城裡每天沉醉在遊戲場中,戲園裡,同跳舞場裡,倒還能暫時忘記自己,隨著歌聲舞影去附和;這次在清靜的山中讓自然的情景一熏,反激起我心頭的悲恨,更引動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相信你一個人也是獨樂不了,這何苦——摩!你還是回來罷。

    事情看起來又要變化了,這幾天他又走了,聽說這次上海事情若是成功,就要將家搬去,我現在只是每天在祝禱著不要如了他們的願,不知道天能可憐我們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親友們的口氣,還好!她們大半都同情於我的,卻叫我做事情不要顧前顧後,要做就做,前後一顧倒將膽子給嚇小了,這話是不錯的,不過別人只會說,要是犯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樣的沒有主意。現在我倒不想別的,只想躲開這城市。

    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動了我的心,摩!我想到萬不得已時我們還是躲到山裡去罷!我這次看見好幾處美麗的莊園,都是花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花山,滿都是杏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裡就可以度日,山腳下造幾間平屋,竹籬柴門,再種下幾樣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陽光裡栽栽花種種草,再不然養幾個鳥玩玩,這樣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這次我們坐著轎出去玩的時候,走過好幾處這樣的人家,有的還請我吃飯呢,他們也不完全是鄉下人,雖然他們不肯告訴我們名姓,我們也看得出是那些隱居的人;若是將他們的背景一看,也難說不是跟我們一樣的。我真羨慕他們,我眼看他們誠實的笑臉,同那些不欺人的言語,使我更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間純潔的心,只有山中還有一兩顆。

    我知道局面又要有轉變,但不知轉出怎樣的面目來。為了心神的不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什麼才好,要想打電報去叫你回來,卻又不敢,不叫又沒有主意。摩!這日子真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們商量過,他們勸我要做就不可失去這個機會,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訴了他們,求他們的同意,等他們不答應時,我們再想對付的辦法;若是再低頭跟他們走,那就再沒有出頭的日子了。摩!這時候我真沒有主意了,這個問題一天到晚的在我腦中轉,也決不定一個辦法。你又不在,一封信來回就要幾十天;不要說幾十天,就是幾天都說不定出什麼變化呢!睡也睡不著;白天又要去酬應,所以精神覺得乏極,你看罷!大病快來了。

    5月19日

    這幾日無日不是浸在愁雲中,看情形是一天不對一天了,我們家裡除了爸爸之外,其餘都是喜氣沖沖,尤其是娘,臉上都飾了金,成天的笑。

    看起來我以後的日子是沒有法子過的了,在這個圈子裡是沒有我的位置的,就是有也坐不住的。摩!你還不回來,我怕你沒有機會再見我了,我的心臟都要裂了,我實在沒有法子自己安慰自己,也沒有勇氣去同她們爭言語的短長了。今天和他大鬧了一回,回進房裡倒在床上就哭,摩!我為什麼要受人的奚落!叫人家看著倒像我做了愧心事似的!這種日子我再也忍受不下了。

    6月21日

    好!這一下快一個月沒有寫了。昨天才回來的,摩,你一定也急死了,這許久沒有接著我的信。自從同他鬧過我就氣病了,一件不如意,件件不如意,不然還許不至於病倒,實在是可氣的事太多了,心裡收藏不下便只好爆發。那天鬧過的第三天又為了人家無緣無故的把意外的事情鬧到我頭上來,我當場就在飯店裡病倒,暈迷得人事不知,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們把我抬了回來,等我張開眼,已經睡在自己床上了。我只覺得心跳得好像要跑出喉管,身體又熱得好像浸在火裡一般,眼前只看見許多人圍在床邊叫我不要急,已經去請醫生了。到三點多鐘B才將醫生打仗似的從床上拉了起來,立刻就打了兩針,吃了一點藥。

    這個老外國克利醫生本是最喜歡我的,見我病了他更是盡心的看;坐在床邊拉著我的手數脈跳的數目,屋子裡的人卻是滿面愁容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看大家的樣子,也明白我病的不輕。等了二十幾分鐘我心跳還不停,氣更喘得透不過來,話也一句說不出,只看見W、B同醫生輕輕的走出外邊唧唧的細語,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一忽兒W輕輕的走到床邊在我耳旁細聲的說,「要不要打電報叫摩回來?」我雖然神志有些昏迷,可是這句話我聽得分外清楚的。我知道病一定是十分凶險,心裡倒也慌起來了,「是不是我要死了?」他看我發急的樣子,又怕我害怕,立刻和緩著臉笑瞇瞇的說:「不是,病是不要緊,我怕你想他所以問你一聲。」我心裡雖是十二分願意你立刻飛回我的身旁,可是懦弱的我又不敢直接的說出口來,只好含著一包熱淚對他輕輕的搖了一搖頭。

    醫生看我心跳不停也只好等到天亮將我送進醫院,打血管針,照X光,用了種種法子才將我心跳止住。這一下就連著跳了一日一夜,跳得我睡在床上軟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W已經瞞著我同你打了電報,不見你的回電,我還不知道呢!

    自從接著你的電報我就急得要命,自己又沒有力氣寫信,看你又急得那樣子,又怕你不顧一切的跑了回來;只好求W給你去信將病情騙過,安了你的心再說。頭幾天我只是心裡害怕,他們又不肯對我實說,我只怕就此見不著你,想叫你回來,一算日子又怕等你到,我病已經好了,反叫人笑話。到第四天,醫生坐在床上同我說許多安慰的話,他說,你若是再胡思亂想不將心放開,心跳不能停,再接連的跳一日一夜就要沒有命了;醫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來了。天下的事全憑人力去謀的,你若先失卻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敗。聽了他這一遍話我才真正的丟開一切,什麼也不想;只是靜靜的休養,一個人住了一間很清靜的病房,白天有W同B等來陪我說笑,晚上睡得很早,一個星期後才見往好裡走。

    在院裡除了想你外,別的都很好:這次病中多虧W同B的好意,你回來必須好好的謝謝他們呢!這時候我又回到自己家裡。他是早就在我病的第二天動身赴滬了,官要緊,我的病是本來無所謂的。走了倒好,使我一心一意的靜養,總算過著二十天清閒日子,不過一個人靜悄悄的睡在床上更是想你不完。你的信雖然給我不少安慰,可也更加我的惆悵。現在出了院問題就來了,今天還是初次動筆,不能多寫,明後天再說罷。

    6月26日

    今天又接著你的電報!真是要命的!我知道你從此不會安心的了,其實你也不必多憂,我已經好多了,回家後只跳了五天,時間並不長,不久一定要復原的。真急死我了,路又遠,信的來回又日子長;打電報又貴,你叫我怎樣安慰你呢?看著你乾著急我心裡也是難過,想要叫你回來又怕人笑,雖然半年的期限已經過了一半,以後的三個月恐怕更要比以前的難過。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來推,娘那裡也不敢多去,更不敢多講,見面只是說我身體上種種的病,所以她們還沒有開口叫我去呢,這暫時的躲避是沒有用的;我自己也很明白,不過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良善的法子來對付,真是過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真不知是怎樣一個了局呢?

    6月28日

    因為沒有力氣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PaintedVeil」(《假面》),看得我心酸到萬分;雖然我知道我也許不會像書裡的女人那樣慘的。書中的主角是為了愛,從千辛萬苦中奮鬥,才達到了目的;可是歡聚了沒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單單的跟著老父苦度殘年。摩!你想人間真有那樣殘忍的事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為故人擔憂,平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裡還是一陣陣的隱隱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發抖,但願不幸的事不要尋到我們頭上來。只可恨將來的將來,不能讓我預先知道,你我若是有不幸的事臨頭,還不如現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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