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23章 去路無緣 (3)
    你也不要怨了,一切一切都是命,我現在看得明白極了,強求是無用,還是忍著氣,耐著心等命運的安排罷。也許有那麼一天等天老父一看見了我們在人間掙扎的苦況,哀憐的叫聲,也許能叫動他的憐恤心給我們相當的安慰,到那時我們才可以吐一口氣了!現在縱然是苦死也是沒有用的,有誰來同情你?有哪一個能憐恤你?還不如自認了罷。人要強命爭氣是沒有用的,只要看我們現在一隔就是幾千里,誰叫誰都叫不著,想也是枉然。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你看!這不是命運麼?這難道不是老天的安排?這不是他在冥冥中使開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硬生生的撕開我們麼?柔弱的我們,哪能有半點的倔強?不管心裡有多少的冤屈,事實是會有力量使得你服服帖帖的違背著自己的心來做的。這次你問心是否願意離著我遠走的,我知道不是!誰都能知道你是勉強的,不過你看,你不是分明去了麼?我為什麼不留你?為什麼會甘心的讓你聽了人家的話而走呢?為什麼我們兩人沒有決心來挽回一切?我心裡分明口口聲聲的叫你不要走,可是你還不是照樣的走了!你明白不?天意如此,就是你有多大的力量也挽回不轉的。所以我一到愁悶得無法自解的時候,就只好拿這個理由來自騙了。

    現在我一個人靜悄悄的獨坐在書桌前,耳邊只聽見街上一聲兩聲的打更聲,院子裡靜得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沒有,什麼都睡了,為什麼我放著軟綿綿的床不去睡,別人都一個個正濃濃的做著不同的夢,我一個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著呢?為誰?怨誰?摩,只怕只有你明白罷!我現在一切怨,恨,哀,痛,都不放在心裡,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閉著眼好像看見你一個人和衣耽在車廂裡,手裡拿了一本書,可是我敢說你是一句也沒有看進去,皺著眉閉著眼的苦想,車聲風聲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得一樣也看不出,車裡雖有暗暗的一支小燈,可也照不出什麼來。

    在這樣慘淡的情形下,叫你一個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著就要發瘋?摩!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沒有辦法的了,只好勸你忍著些罷;你快不要獨自惆悵,你快不要讓眼前風光飛過,你還是安心多作點詩多寫點文章罷,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們現在所處的地位,彼此想要強制著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這些日子何嘗不是想得你神魂顛倒。雖然每天有意去尋事做,想減去想你的成分,結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舉動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別思,只要將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現在的情形是怎樣了。別的話也不用說了,摩,忍著罷!我們現在是眾人的俘虜了,快別亂動,一動就要招人家說笑的,反正我這一面由我盡力來謀自由,一等機會來了我自會跳出來,只要你耐心等著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筆的時候是滿心雲霧,包圍得我連光亮都不見了,現在寫到這裡,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裡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燈光還亮,滿屋子也好像充滿了熱氣使人遍體舒適。摩!快不用惆悵,不必悲傷,我們還不至於無望呢!等著罷!我現在要去尋夢了,我知道夢裡也許更能尋著暫時的安慰,在夢裡你一定沒有去海外,還在我身邊低聲的叮嚀,在頰旁細語溫存。是的,人生本來是夢,在這個夢裡我既然見不著你,我又為什麼不到那一個夢裡去尋你呢?這一個夢裡做事都有些礙手阻腳的,說話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個夢裡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做我們所要做的事,決沒有旁人來譭謗,再沒有父母來干涉了!摩,要是我們能在那一個夢裡尋得著我們的樂土,真能夠做我們理想的伴侶,永遠的不分離,不也是一樣的麼?我們何不就永遠住在那裡呢?咳!不要把這種廢話再說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經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見我這樣的呆坐著寫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驚小怪嗎?不寫了,說了許多廢話有什麼用處呢?你還是你,還是遠在天邊,我還是我,一個人坐在房裡,我看還是早早的去睡罷!

    4月15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哪兒來的許多事情,躲也躲不遠,藏也沒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監視著,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裡是什麼味兒。更加一個娘,到處都要我陪著去;做女兒的這一點責任又好像無可再避,只得成天拿一個身體去酬應她們,不過心裡的難過是沒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連幾天不能來親近你,我的愛,這種日子也真虧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親大鬧,我就問她「一個人做人還是自己做呢,還是為著別人做呢?」我覺得一個人只要自己對得住自己就成了,管別人的話是管不了許多的。這許多人你順了這個做,那個也許不滿意,聽了那一個的話又違背了這一個,結果是永遠不會全滿意的。為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讚美的話而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我看這種人多得很呢;我不願再去把自己犧牲了,我還是管了我自己的好,摩,你說對麼?

    真的,今天還有一件事使我難受到極點:今天我同娘爭論了半天,她就說「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先慢慢的走我還有話呢」,說著她就從床前抽屜裡拿出一封信往我面前一擲,我一看,原來是你的筆跡。我倒呆了半天,不知你寫的什麼,心裡不由得就跳蕩起來了,我拿著一口氣往下看,看得我眼裡的淚珠遮住了我的視線,一個字一個字都像被濃霧裹著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愛,你用心太苦了,你為我想得太周密了,你那一片清脆得像稚兒的真誠的呼喚聲,打動了我這污濁的心胸,使我立刻覺得我自身的庸俗。你的信中哪一句話不是從心底裡回轉幾遍才說出來的,哪一字不是隱含著我的?你為我,咳!你為我太苦了,摩!你以為你婉轉勸導一定能打動她的心,多少給我們一條路走走,哪知道你明珠似的話好似跌入了沒底的深海,一點光輝都不讓你發,你可憐的求告又何嘗打得動她像滑石一般硬的心呢!一切不是都白費了麼?到這種情況之下你叫我不想死還去想什麼呢?不死也要瘋了,我再不能掙扎下去了,我想非去西山靜兩天不可了。只能暫時放下了你再講,我也不管他們許不許,站起來就走,好在這不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長輩親友,他們再也說不出別樣新鮮話了。只是一件,你要有幾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4月18日

    那天寫著寫著他就回來了,一連幾天亂得一點空閒也沒有,本想跑到西山養病,誰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情是一天比一天複雜,他又有到上海去做事的消息,這次來進行的,若是事情辦成,我又不知道要發配到何處呢?摩!看起來我們是凶多吉少。怎辦?我的身體又成天叫他們纏著,每次接著你的信,雖然片刻的安慰是有的,不過看著你一個人在那裡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見著人家寫心碎這兩個字,我老以為是說得過分;一個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麼?誰知道天下的成句是無有不從經驗中得來的,我現在真的會覺著心碎了。一到心裡沉悶得無法解說時,我就會感得心內一陣陣的痛,痛得好似心在那兒一塊一塊撕下來,還同時覺得往下墜,那一種味兒我敢說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享受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什麼味兒我都嘗著過了,所謂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沒有你,我真可以死了。

    這兩天我連娘的面都不敢見了,暫且躲過兩天再說,我只想寫信叫你回來,寫了幾次都沒有勇氣寄!其實你走了也不過一個多月,可是好像有幾年似的,而且心裡老有一種感想,好像今天再見不著你了。這是一種壞現象,我知道。我心裡總是一陣陣的怕,怕什麼我也不知道,只覺著我身邊自從沒有了你就好似沒有了靈魂一樣。我只怕沒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隨著環境往下流,沒有自拔的勇氣,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一切都亂得像一蓬亂髮無從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亂得坐臥不寧,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簡直連寫日記的工夫都沒有了。

    4月20日

    昨天在酒筵前聽到說你的小兒子死了,聽了嚇一跳,不幸的事為什麼老接連著纏擾到我們身上來?為什麼別人的消息倒比我快,你因何信中一字不提!不知你們見著最後的一面沒有?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小的孩子,這一下又要害你難受幾天。但願你自己保重,摩!我這幾日不大好,寫信也不敢告訴你,怕你為我擔憂,看起來我的身體要支撐不住了,每天只是無故的一陣陣心跳,自你走後我常無端的就耳熱心跳。起頭我還以為是想著你才有這現象,現在不好了,每天要來幾回了。恐怕大病就在這眼前了,若是不立刻離開這環境,簡直一兩天內就要倒下來了。

    4月24日

    現在我要暫時與你告別,我的愛!我決定去大覺寺休養兩禮拜了,在那兒一定沒有機會寫的,雖然我是不忍片刻離開你的,可是要是不走又要生出事來了,只好等你回來再細細的講給你聽罷!現在我拿你暫時鎖起來!愛!讓你獨自悶在一方小屋子裡受些孤單!好不?你知道!要是不將你鎖起,一定有賊來偷你!一定要有人來偷看你!我怕你給別人看了去,又怕偷了去,只好請你受點悶氣了,不要怨我,恨我!

    5月11日

    這一回去得真不冤,說不盡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事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親近,可是沒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寫,只可恨沒有將你帶去,其實帶去也不妨,她們都是老早上了床,只有我一個睡不著呆坐著,若是帶了你去不是我可以照樣每天親近你嗎?我的日記呀,今天我拿起你來心裡不知有多少歡喜,恨不能將我要說的話像機器似的倒出來,急得我反不知從哪裡說起了。

    那天我們一群人到了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游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著大風一樣的搖擺,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點拿我滾了出來。走了三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都是白,我心裡奇怪極了。

    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著裌衣,微風一陣陣吹著入夏的暖氣,為什麼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只得回頭向那抬轎的轎夫:「喂!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面頭流著汗,聽了我的話他們也好像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問我:「大姑娘,您說什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過雪,您哪兒瞧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著便四下裡去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著說:「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麼?」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倒都狂笑起來了,「真是城裡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您想五六月裡哪兒來的雪呢?」什麼?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只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麼?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子是坐在轎子裡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晃,幾乎把我拋入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只好老老實實的坐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只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的人都連氣都不敢喘,兩隻手使勁拉著轎槓兒,兩個眼死盯著轎夫的兩隻腳,只怕他們一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只顧著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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