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9章 心寄雲嶠 (5)
    寫詩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又要環境的□合,本身的思想同藝術水平,並不是隨時隨地的就能產生出來的。志摩寫詩最多的時候,是在他初次留學回來,那時我同他還不相識,最初他是因為舊式婚姻的不滿意,而環境又不允許他尋他理想的戀愛,在這個時期他是滿腹的牢騷,百感雜生,每天彷徨在空虛中,所以在百無聊賴、無以自慰的情況下,他就拿一切的理想同愁怨都寄托在詩裡面,因此寫下不少好的詩。後來居然尋到了理想的對象,而又不能實現,在絕度失望下又產生了多種不同風格的詩,難怪古人說「窮而後工」,我想這個「窮」不一定是指著生活的貧窮,精神上的不快樂也就是腦子裡的「窮」——這個「窮」會使得你思想不快樂,這種內心的苦悶,不能見人就訴說,只好拿筆來發洩自己心眼兒裡所想說的話,這時就會有想不到的好句子寫出來的。在我們沒有結婚的時候,他也寫了不少散文同詩歌,那幾年中他的精神也受到了不少的波折。倒是在我們婚後他比較寫得少。

    在新婚的半年中我是住在他的家鄉,這時候可以算得是達到我們的理想生活,可是說來可笑,反而連一句也寫不出來了!這是為什麼呢?可見得太理想、太快樂的環境,對工作上也是不大合適的。我們那時從早到晚影形相隨,一刻也難離開,不是攜手漫遊在東西兩山上,就是陪著他的父母歡笑膝下,談談家常。有時在晚飯後回到房裡,本來是肯定要他在書桌、燈下寫東西,我在邊上看看書陪著他的,可是寫不到兩三句,就又打破這靜悄悄的環境,開始說笑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許多說不盡、講不完的話。就是這樣一天天的飛過去,不到三個月就出了變化,他的家庭中,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糾紛,同時江浙又起戰爭,不到兩個月我們就只好離開家鄉逃到舉目無親的上海來,從此我們的命運又浸入了顛簸,不如意事一再的加到我們身上,環境造成他不能安心的寫東西,所以這個時候是一直沒有什麼突出的東西寫出來。一直到他死的那年,比較好些,我們正預備再回到北京,創造一個理想的家庭時,他整個兒的送到半空中去,永遠雲遊在虛無縹緲中了。

    今天詩集能夠出版,真使我百感俱生,不知寫了哪一樣好,隨筆亂塗,想著什麼,就寫什麼,總算從今以後,三十六年前膾炙人口的新詩人所放的一朵異花又可以永遠的開下去了。

    隨著日子往前走

    實在不是我不寫,更不是我不愛寫:我心裡實在是想寫得不得了。自從你提起了寫東西,我兩年來死灰色的心靈裡又好像閃出了一點兒光芒,手也不覺有點兒發癢,所以前天很堅決的答應了你兩天內一定擠出一點東西。誰知道昨天勇氣十足的爬上寫字檯,擺出了十二分的架子,好像一口氣就可以寫完我心裡要寫的一切。說也可笑,才起了一個頭就有點兒不自在了:眼睛看在白紙上好像每個字都在那兒跳躍。我還以為是病後力弱眼花。不管他,還是往下寫!再過一忽兒,就大不成樣了:頭暈,手抖,足軟,心跳,一切的毛病像潮水似的都湧上來了,不要說再往下寫,就是再坐一分鐘都辦不到。在這個時候,我只得擲筆而起,立刻爬上了床,先閉了眼靜養半刻再說。

    雖然眼睛是閉了,可是我的思潮像水波一般的在內心起伏,也不知道是怨,是恨,是痛,我只覺得一陣陣的酸味往我腦門裡沖。

    我真的變成了一個廢物麼?我真就從此完了麼?本來這三年來病鬼纏得我求死不能,求生無味;我只能一切都不想,一切都不管,腦子裡永遠讓他空洞洞的不存一點東西,不要說是思想一點都沒有,連過的日子都不知道是幾月幾日,每天只是隨著日子往前走,餓了就吃,睡夠了就爬起來。靈魂本來是早就麻木的了,這三年來是更成死灰了。可是希望回復康健是我每天在那兒禱頌著的。所以我什麼都不做,連畫都不敢動筆。一直到今年的春天,我才覺得有一點兒生氣,一切都比以前好得多。在這個時候正碰到你來要我寫點東西,我便很高興的答應了你。誰知道一句話才出口不到半月,就又變了腔,說不出的小毛病又時常出現。真恨人,小毛病還不算,又來了一次大毛病,一直到今天病得我只剩下了一層皮一把骨頭。我身心所受的痛苦不用說,而屢次失信於你的雜誌卻更使我說不出的不安。所以我今天睡在床上也只好勉力的給你寫這幾個字。人生最難堪的是心裡要做而力量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我平時的脾氣最不喜歡失信。我覺得答應了人家而不做是最難受的。

    不過我想現在病是走了,就只人太瘦弱,所以一切沒有精力。可是我想再休養一些時候一定可以復原了。到那時,我一定好好的為你寫一點東西。雖然我寫的不成文章,也不能算詩(前晚我還做了一首呢),可是他至少可以一洩我幾年來心裡的苦悶。現在雖然是精力不讓我寫,一半也由於我懶得動,因為一提筆,至少也要使我腦子裡多加一層痛苦:手寫就得腦子動,腦子一動一切的思潮就會起來,於是心靈上就有了知覺。我想還不如我現在似的老是食而不知其味的過日子好,你說是不是?

    雖然躺著,還有點兒不得勁兒:好,等下次再寫。

    該文發表於1930年9月15日的《南風》第一卷第五期

    中秋夜感

    並不是我一提筆就離不開志摩,就是手裡的筆也不等我想就先搶著往下溜了;尤其是在這秋夜!窗外秋風捲著落葉,沙沙的幽聲打入我的耳朵,更使我忘不了月夜的回憶,眼前的寂寥。本來是他帶我認識了筆的神秘,使我感覺到這一支筆的確是人的一個惟一的良伴:它可以發洩你滿腹的憂怨,又可以將不能說的不能告人的話訴給紙筆,吐一口胸中的積悶。所以古人常說不窮做不出好詩,不怨寫不出好文。的確,回味這兩句話,不知有多少深意。我沒有遇見摩的時候,我是一點也不知道走這條路,怨恨的時候只知道拿了一支香煙在滿屋子轉,再不然就蒙著被頭暗自飲泣。自從他教我寫日記,我才知道這支筆可以代表一切,從此我有了吐氣的法子了。可是近來的幾年,我反而不敢親近這支筆,怕的是又要使神經有靈性,腦子裡有感想。歲數一年年的長,人生的一切也一年年的看得多,可是越看越糊塗。這幻妙的人生真使人難說難看,所以簡直的給它一個不想不看最好。

    前天看摩的自剖,真有趣!只有他想得出這樣離奇的寫法,還可以將自己剖得清清楚楚。雖然我也想同樣的剖一剖自己,可是苦於無枝無桿可剖了。連我自己都說不出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只覺得留著的不過是有形無實的一個軀殼而已。活著不過是多享受一天天物質上的應得,多看一點新奇古怪的戲聞。

    我只覺人生的可怕,簡直今天不知道明天又有什麼變化;過一天好像是檢(撿)著一天似的,誰又能預料那(哪)一天是最後的一天呢?生與死的距離是更短在咫只了!只要看志摩!他不是已經死了快十年了麼?在這幾年中,我敢說他的影像一天天在人們的腦中模糊起來了;再過上幾年不是完全消滅了麼?誰不是一樣?我們溜到人世間也不過是打一轉兒,轉得好與歹的不同而已,除了幾個留下著作的也許還可以多讓人們紀念幾年,其餘的還不是同鏡中的幻影一樣?所以我有時候自己老是呆想:也許志摩沒有死。生離與死別時候的影像在誰都是永遠切記在心頭的;在那生與死交迫的時候是會有不同的可怕的樣子,使人難拾(捨)難忘的。

    可是他的死來得太奇特,太匆忙!那最後的一忽兒會一個人都沒有看見;不要說我,怕也有別人會同樣的不相信的。所以我老以為他還是在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等著呢!也許會有他再出來的一天的。他現在停留的地方雖然我們看不見,可是我一定想(相)信也是跟我們現在所處的一樣,又是一個世界而已;那一面的樣子,雖然常有離奇的說法,異樣的想像,只可恨沒有人能前往遊歷一次,而帶一點新奇的事情回來。不過一樣事情我可以斷定,志摩雖然說離了軀殼,他的靈魂是永遠不會消滅的。我知道他一定時常在我們身旁打轉,看著我們還是在這兒做夢似的混,暗笑我們的癡呆呢!不然在這樣明亮的中秋月下,他不知道又要給我們多少好的詩料呢!

    說到詩,我不發牢騷,實在是不忍(能)不說。自從他走後這幾年來我最注意到而使我失望的就是他所最愛的詩好像一天天的在那兒消滅了,做詩的人們好像沒有他在時那樣熱鬧了。也許是他一走帶去了人們不少的詩意;更可以說提起作詩就免不了使人懷念他的本人,增加無限離情,就像我似的一提筆就更感到死別的慘痛。不過我也不敢說一定,或許是我看見得少,尤其是在目前枯槁的海邊上,更不容易產出什麼新進的詩人。可是這種感覺不僅屬於我個人,有幾個朋友也有這同樣的論調。這實在是一件可憾的事情!他若是在也要感覺到痛心的。

    所以那天我睡不著的時候,來回的想:走的,我當然沒有法子拉回來;可是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子引起詩人們的詩興才好;不然志摩的靈魂一定也要在那兒著急的,只要看他在的時候,每一次見著一首好詩,他是多麼高興的唱讀;有天才的,他是怎樣的引導著他們走進詩門;要是有一次發見(現)一個新的詩人,他一定跳躍得連飯都可以少吃一頓。他一生所愛的惟有詩,他常叫我做,勸我學。「只要你隨便寫,其餘的都留著我來改。

    那(哪)一個初學者不是大膽的塗?誰又能一寫就成了絕句?只要隨時隨地,見著什麼而有所感,就立刻寫下來,不就慢慢的會了?」這幾句話是我三天兩頭兒聽見的。雖然他起足了勁兒,可是我始終沒有學過一次,這也使他灰心的。現在我想著他的話,好像見著他那活躍的樣子,而同時又覺得新出品又那樣少,所以我也大膽的來謅兩句。說實話,這也不能算是詩,更不成什麼格;教我的人,雖然我敢說離著我不遠,可是我聽不到他的教導,更不用說與我改削了,只能算一時所感覺著的隨便寫了下來就是。我不是要臭美,我只想拋磚引玉:也許有人見到我的苦心,不想寫的也不忍不寫兩句,以慰多年見不到的老詩人,至少讓他的靈魂也再快樂一次。不然像我那樣的詩不要說沒有發表的可能性,簡直包花生米都嫌它不夠格兒呢!

    而秋葉就是在實行我那想頭的第一首。

    《牡丹與綠葉》

    望眼欲穿的劉大師畫展在二十一日可以實現了,這是我們值得欣賞的一個畫展。中國的畫家能在同時中西畫都畫得好,只有劉大師一人了。他開始是只偏重西畫,他的西畫不但是中國人所欣賞,在歐洲也博得不少西洋畫家的欽佩。我記得當年志摩還寫過一篇很長的文章,講歐洲畫家們怎樣認識與讚美大師的畫呢!後來他回國後又盡心研究中國畫,他私人收集了不少有名的古畫,件件都精品。因為他有天賦的聰明,所以不久他就深得其中奧妙;畫出來的畫又古雅又渾厚,氣魄逼人,自有一種說不出偉大的味兒。我是一個後學,我不敢隨便批評,亂講好壞,好在自有公論。

    我只感覺到一點,就是我們大師的為人,實在是在畫家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不僅是關在門內死□,他同時還有外交家與政治家的才能,他對外能做人所不敢做的,能講人所不敢講的。就像在南洋群島失守時,日本人尋著他的時候,他能用很鎮靜的態度來對付,用他的口才戰勝,講得日本人不敢拿他隨便安排。他在靜默之中顯出強硬,絕不軟化,所以後來日本人反而對他尊敬低頭。在沒有辦法之中只好很客氣的拿飛機送他回上海;這種態度是真值得令人欽佩的。

    還有他做起事來,不怕困難,不懼外來的打擊,他要做就非做成不可,具有偉大的創造性。為藝術他不惜任何犧牲,像美專能有今日的成就,他不知道費了多少精神與金錢;有時還要忍受外界的非議,可是他一切都能不顧,不問,始終堅決的用他那一貫的作風來做到底;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功。最近他對國畫進步得更驚人,這次的畫展一定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好畫,同時還有他太太的作品!這是最難得的事情,她雖然是久居在南洋,受過高深的西學,可是她對中國的國學是一直愛好的;尤其寫字,她每天早晨一定要寫幾篇字之後才做別的事情。所以她的字寫得很有功夫,秀麗而古樸,有男子氣魄,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有時海粟畫了得意的好畫再加上太太一篇長題,真是牡丹與綠葉更顯得精彩。我是不敢多講,不過聽得他夫婦有此盛事,所以糊亂的塗幾句來預祝他們,並告海上愛好藝術的同志們,不要錯過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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