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閱世 第7章 上篇:閱世隨筆 (7)
    勾引貧民,勸令出洋謀生,並為之代給船資(聞約須銀錢十元),遣伙押送;沿途守視,既至新嘉坡,入居豬仔館,嚴禁出入;有招工者至,館主與訂工價,議既成,則撥所需人數與之。每人歲得工價約銀錢四五十元,然本人一無所得。盡以畀館主,除川資及宿食費外,是一人可贏三十餘元也。豬仔受雇後,赴英官(漢名曰華民政務司)處訂合同,英官詢被雇者願否?若不願,則繳還館主十六元即可自贖;然豬仔至此安從得錢。亦惟有飲恨吞聲,俯受約束而已;既訂合同,僱主挈之往,或墾荒、或開礦,工作之苦殆難言狀。

    滿一年,去留可自由;如續訂雇約,則工資可為己有;然前此一年之中不名一錢,偶有所需,必貸諸僱主;僱主輒勒展受雇期限,尤可痛者,則凡豬仔群集之處,無不有妓寮賭場煙館窟穴其間;若輩庸愚,烏知自愛,身入其境,大半沈溺;耗財愈多,積債愈重,而僱主之束縛永無了期。間有能自振拔者,似可有出於幽谷之望矣;不幸僱主不仁,又為之轉售他處;呼籲無門,隱忍受命。其展轉而死於溝壑者不知凡幾矣,吾聞此言,吾愈心痛;偶至下艙閒步,以不通廈門語,無從問訊;與之筆談,則若輩識字過少,不能自達其意。且似有人在旁,禁勿與余交接者;忽於人叢中,睹一村學究坐而觀書,視之則新舊約也,問何業?日在華傳教,有友在新嘉坡經商,招往教讀。問以同舟之人有無豬仔?以未知對,余托密為探訪,並勖以拯救同胞之義,欣然應命,越二日往訪,則一切諉為不知,意甚落寞;蓋必押送豬仔之人有所覺察,出而施其運動之伎倆,故至於此;余知偵探之術已窮,欲俟舟抵新嘉坡時尾客之所之,觀其究竟,不幸途中有病斃者。舟將至時,泊口外檢疫,醫至,疑為有疫,謂須將下艙客送病院一一檢驗;於是客盡乘小舟往棋漳山,從此別去,不復相見矣。

    到新嘉坡,晤宋君木林,道及此事,宋君言昔孫銘仲任總領事時,有士人被誘至此,賣入他埠充苦工,不勝凌虐;投函乞救,孫君為之贖身者,凡十有八人云。

    新嘉坡華人,除領事外,無一御長衫者;短衣散褲,辮發下垂,非中非西,別成一格。

    華人街市悉仍中國舊俗,有時循行數里並不見一洋房;目所觸者中國之器物也,耳所聞者中國之言語也,使吾民具有自治之能力;而國家更以殖民政策輔之,彼南洋群島焉不為吾有者耶。

    英人得新嘉坡,距今將百年矣。廛市之間固極繁盛,而一出郊外,則深林密箐,中惟官路或鐵道可通行人。余則塗徑幾絕,叢莽中時見二三茅舍,為土人蟄居之所;察其情形,實為棒狉世界,從未經墾治者;豈英人之力有所不及耶,抑故留餘地以安土人耶,抑治理之道固有不能求速者耶。

    由市中乘汽車行十四邁爾,易小汽船渡一海峽,即為柔佛國境。新嘉坡故屬柔佛,嘉慶時割讓於英,劃江為界;國有主,號蘇丹,奉回教,稱臣於英。國中政治悉受英駐新嘉坡長官約束。今蘇丹名摩哈密德亞利,年三十許,曾遊學於英,其母亦歐種也。

    旅店臨江,距渡頭不遠,規制崇閎,悉仿歐式,蓋以館遊歷之西人也;店中別有數室,號為歐羅巴巫來由人會所,聞蘇丹及其貴胄大臣時來飲宴於此。冀得與白人相接,以矜其外交之能,與吾國京師所謂六國飯店者殆復相似。

    聞蘇丹所居,去余旅店不過三四邁爾,則此固柔佛都城也;而煙戶寥寥,土著尤少;余步行十餘里,街市絕短,而為華僑佔居者復十之七八;郊原之間林木蓊鬱,目力所及,無一民居;道路寬廣能行車,然皆新辟,人蹤絕少;肆中所售皆西洋及吾粵東之物,無一土產;西人語余,巫來由人秉性極惰,觀此可信。

    旅店後為一小山,山巔有兵房數所,亦洋房也。兵皆習洋操,約二三十人,有英軍官統帶;是日為蘇丹即位紀念之辰,營中高懸國旗,並分張各國旗幟為飾;英軍官戎服佩刀,率所部兵士二十餘人,擎槍整隊,鵠立營前,鳴炮二十一響,為蘇丹賀。若執禮甚恭也者,揣彼蘇丹之意,豈不謂吾國雖弱,亦居然有陸軍,且習洋操,且有外國軍官為之訓練;而己儼然居元帥之尊,詎不足以自豪,而不知土地荒蕪,戶口減削,生聚教訓之未講而務為此粉飾之事。外人之遊其國者且竊笑不止也,獨怪蘇丹固愚,而英人必故為阿順,遣將弁為之經營,且表示其尊崇之意,非戲謔也。蓋既為本國製造軍火廠推廣銷路,而又為本國軍官謀一啖飯之地,且可實行其監視之權,其用意可謂周至矣。

    由旅店西行二里許,有蘇丹離宮,門前亦有守兵擎槍植立;一巫來由僕,操英語,來導余;樓上為蘇丹臥室,禁人遊覽。余所至者為食堂客坐及蘇丹治事之室,皆在樓下。時蘇丹並不居此,簾櫳寂寂,空閉而已。

    離宮佔地絕廣,纖草如茵,犁治平坦;宮旁有大殿,中為高壇,壇前設長案一,坐位十。案上陳墨瓶鐵筆等亦十份,導者語余,此蘇丹及大臣會議之所也。殿前懸華文聯匾甚多,皆新嘉坡華僑祝賀蘇丹即位者。几案塵積,別有一種蕭條景象,亦足為小朝廷之代表矣。

    柔佛地處熱帶,植物繁夥。宮中有花園絕大,奇葩異卉,不可勝數。一古籐枝幹繚繞,倒垂至地,鐵柱承之,結為一亭,密葉濃翠,以代覆瓦,構制殊巧,必出自歐人之手。去園數百武,為一回教禮拜堂,彩玻作牖,文石砌地,堂極寬廣。中惟香爐二事及教師講壇一座,余無別物。統觀以上工程,所費總在百萬以外;徒耗民力,務飾觀聽,彼不知治道如蘇丹者,固無足責也。

    賭稅為柔佛歲入大宗,業賭者皆華僑也。市中賭場林立,雜沓喧闐,入夜尤甚。余曾觀一最高等者,臨江築屋,陳設精雅,可容數百人。司事者言,新嘉坡賭禁綦嚴,每星期日及星期六日,華商均至此遣興。今僅三閱月,收入之款已三萬餘元。此外尚分設兩處,每月納稅於柔佛政府凡八千五百元雲,合全境賭館計之。稅款誠屬不菲,其他如煙館妓院酒店,度無一不征重稅。柔佛政府導吾民為不正之營業,而復朘取其脂膏,固屬可恨,而吾民程度之卑劣亦可見矣。

    司威南距新嘉坡僅一日程,入口後沿岸皆雜樹,每隔數里,於水次建小木屋一,皆歐人護視水標者。漁舟三兩,往來江上,取遠鏡視之,皆華人也。其地產樹膠極盛,既泊舟後,有小汽船拖數駁船自內港出,皆運樹膠附載吾舟者,其駕舟及起運貨物之事亦皆華人任之也。

    檳榔嶼船埠正對一鐘樓,前英後維多利亞即位滿六十年。華商醵資建此,以銘其功德者,吾國人慶祝君上之事素極淡漠,而僑民獨於旅居之國之君倍致其親愛之忱,豈無故歟。

    檳榔嶼公園依山為址,風景天成。綜余此行所見者計之,當以此為巨擘。山中草木蕃衍,分類栽蒔,足供植物學家之參考,故又有植物園之稱。半山瀑布倒垂,奔騰直下,喧騰如雷;下有蓄水池數處,層層承注。池底滿鋪細沙,漉水使潔,引入管中,分佈全市,以供居民飲汲。費小利溥,其法甚善。吾國有山泉處不少,宜仿行也。

    新嘉坡華僑多於檳榔嶼營建別業,蓋水土清淑,最宜居處。又與新嘉坡鐵道可通,往來極便故也,祠廟尤多,純依華制。

    檳榔嶼故隸暹羅,為一土酋所轄,略與吾國土司相同。今其地已割於英,暹羅固失其主權,而土酋亦僅作寓公。寄人籬下矣,小屋數椽,棲遲海畔,余驅車過其門前。友人指以示余,為之欷歔不置。

    同舟荷蘭人布育爾出彼國千九百零九年統計書示余,爪哇民數凡二百八十萬餘,中有華人二十六萬餘,歐人在彼者僅得華人四分之一。

    印度錫蘭島相傳為釋迦涅槃之所,舟抵可倫坡。欲一睹佛之遺跡,檢西人導遊書。知有所謂克蘭奈耶寺者,往訪之,驅車行六七里,至則寺門已壞;頹牆數尺,榜寺名於上,旁通小巷,零磚碎石,纍纍滿地,犖確難行;土人夾巷而居,蓬門土壁,狀頗貧窶。婦女有當門編織茶巾者,手工亦精緻;客過則爭出求鬻,男子亦執貝葉經相奸不已;群童迫逐競索錢。,揮之不去。蓋亦生計艱難使然也。寺前有古井一,相傳釋迦嘗汲飲於此。寺中屋舍殊零落,僧房尤卑狹,僧人兩三,披黃袈裟席地誦經;視之,梵文印本也。殿之四壁,皆繪佛生平事跡,佛像座後則繪生前造種種因死後受種種報。正如吾國所畫地獄情景,有雕石臥像一,軀幹極偉。左者立,右者坐,皆甚小,然皆不如吾華雕塑之工;座前供香花,旁設銅燈,然並不燃燭;殿後一塔,高數丈,雲有佛之遺體葬其中;四周有牆,遍鑿空穴;穴置一燈,垢膩堆積,燈不能燃,即燃亦不明也。夫既祟奉此宗教矣,而其地又為教主靈跡之所憑,臨上質旁,宜何如精嚴整肅,以將其誠敬之意;而印度人乃任其廢敗若此,其民性之頹靡不振,可以想見,對於教主且然。遑論其他,宜乎回耶二氏迭起代之,而其國亦亡矣。

    鄉間私塾略與吾國相同,兒童雜坐咿唔不輟。蓋猶未改良者也,車行迅,意前途必更有所遇,故未令停車;然行十餘里,不復見一塾,歸時日暮,塾門已閉,不能入觀,亦一憾事也。街市頗寬廣,然不修潔,牛馬雜沓,積穢尤多;道旁民舍大半卑陋,略與吾國北方城市相似。肆中瓜果獨饒,有類似吾國所謂倭瓜者,碩大無明,隨剖隨鬻,土人食之用以代飯。

    自新嘉坡至檳榔嶼,華民之多遠過土著,駸駸乎有喧賓奪主之勢,一至可倫坡,則華僑絕跡矣。由此至歐洲列國,除外交官及留學生外,幾不見同國之人(聞英倫海口及利物浦,均有吾國水手寄居其間,然為數甚少,且來去無恆。);及由歐入美,而又與華僑相遇,雖不若南洋群島之蕃衍,而亦儼有殖民之象。吾國僑民,何以只在南洋群島及美洲境內而不及於歐洲。吾於此得一公例焉,蓋優等之民與劣等之民遇。無論其土地辟否,人民眾否,必能侵入而與之同居;且或攘其所固有。若有更優者至,則前此之優者久之亦必退處於劣等之地位,此其例以見於殖民地者為尤著。故印度為法蘭西所先至,而其後即全入於英,北美為西班牙法蘭西所迭占,而其後再變而為美,則以條頓人種優於臘丁人種也。巫來由與紅印度人,固視吾民為劣,而吾民之在南洋群島及美洲境內者,近已漸為白人所逼,吾固可以退居於劣,而讓彼以優勢乎。

    昔人遊記,謂在印度洋面見飛魚;余此行至瓊州洋面即見之,蓋吾國亦產此物也。

    舟沿阿刺伯境行,經熱他口外,然不見岸。麥加城距熱他,約當吾國百二十里,聞城中有小山,為回教聖地;越門七,始達其巔。非回教人不得至,回俗凡至其地頂禮者,小遺必蹲地上。某歲有白人私往探視,偽稱奉回教,已入第五門矣。偶不慎立而小遺,為教中人所窺,群起捕之,跳而倖免,其後遂無敢往者,熱他為通商口岸。有外國領事駐其地,而麥加城則無外人蹤跡,船長所言如此。

    入紅海後二日程,有達達賴斯Dadalus燈塔建於海中,舟人告余,昔有船經其地。觸礁沉沒,船長亦遭難,其妻捐貲獨建此塔,以惠行旅雲。

    紅海兩岸皆沙漠,將至蘇逸士亞洲海岸,有茂林一叢,其地號日摩西井。相傳摩西出埃及時在此汲飲,今其井猶存,即在林中雲。

    舟抵蘇逸士運河,即泊口外,依到時之先後為入口之次第,候引水者至始能啟碇,不容稍有凌躐也。余舟先以廈門苦工病歿中途,關醫來檢視,謂須以解疫蒸氣蕩滌下艙,始准啟行;越三小時,既畢事,乃啟碇入口。

    河口甚窄,天已昏暮,船頭設一電燈,光可遠燭三四十丈。舟行極緩,兩旁設浮標,左紅右綠,燈標亦然,與浮標相間,彼此相距不逾數丈。河身狹,不容兩舟並行,每數里設一站;有他舟來,則就站旁泊以待,站有執事若干人,監視舟行之速率,若違定章即須議罰。濬河機器甚多,時已停工。夜半,過伊斯馬拉,一大市鎮也,屬埃及。當運河之中,披衣起視,朔風凜冽,佇望片時,但見兩岸燈光閃爍而已;晨起,舟仍行運河中,見兩岸皆用碎石鑲砌,以防浮土傾瀉;左右略有蘆葦雜樹,堤外為淡水道,亦以人力為之。疏引尼羅河水直注波特塞得,供居民食用,水道窄,沿堤種樹;右堤外為運河,左堤外為鐵道,有汽車自北來;雲系往開羅者,乘者寥寥,車容亦甚晦黯,蓋為風沙所蔽也。

    運河長約吾國二百六十里,深約二十九尺,寬廣不一,余舟載重九千噸,納稅一千五百鎊,可謂重矣。舟自蘇逸士至波特塞得,凡行十三小時。

    將至波特塞得,有制鹽場在右岸,場地寬廣,鹽堆無算;視天津河北所積,高廣數倍,聞多運往印度銷售者,然則印度產鹽猶不及食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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