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閱世 第6章 上篇:閱世隨筆 (6)
    高帝長歎一聲,說道:「我這遭明白了!他三兄弟,是個布衣之士,起自田間,一個跟一個,都做了一國之王,能夠說他不是個豪傑麼?」

    說罷,很傷感了一會,還賞了那兩個門客每人一個都尉之職。

    當下替田橫辦了個國葬,調集二千名的人夫,依照當時王爵的體制,造成一座大墳。

    葬事完畢,那二位門客在田橫墳旁挖了個大坑,同時自殺,就葬在坑內,表示他們的地下相從的意思。

    高帝聽見了,詫異得了不得,知道田橫手下,都是一時豪傑,因想道他還有舊部五百人,住在海島之上,又派了使臣去,叫他們離開海島,歸順朝廷。

    他們一見使臣,知道田橫身死情形,追念故主的恩情,大家抱頭痛哭,一個個抽刀自殺,沒有剩下一人。

    這是一件多麼悲壯的事情!田家兄弟,真可以算得得人心的了!

    批評

    田橫帶了五百多人,逃到海島之上,是英雄的末路。

    漢高祖雖則怕田橫,但是強弱的形勢已經大定,叫他入朝,也未必一定要害他。田橫說漢高祖要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也許有幾分是猜著的。

    田橫到了屍鄉,對他兩個同伴,提出恥字,這是他真正的人格。

    田橫知道他手下五百多人,都是同生共死的,他希望避開他們,免得同時畢命,所以不死在海島而死在屍鄉。

    這二客可以不必死,只是不願意做高祖的都尉;這五百人也可以不必死,只是不願意應高祖的使命。我敢說他們心中,人人都懷著一個「恥」字。

    八貫高

    節錄史記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

    此為公元前202年至195年間之事

    漢五年,張耳薨,謚為景王。子敖嗣,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後。

    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高祖箕踞罵,甚慢易之。

    趙相貫高、趙午等,年六十餘,故張耳客也,生平為氣,乃怒曰:「吾王,孱王也!」

    說王曰:「夫天下豪傑並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

    張敖嚙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且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國,德流子孫,秋豪皆高祖力也。願君無復出口!」

    貫高、趙午等十餘人,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殺之,何乃污王為乎?今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漢八年,上從東垣還,過趙;貫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廁。上過欲宿,心動,問曰:「縣名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於人也。不宿而去。

    漢九年,貫高怨家知其謀,乃上變告之。於是上皆並逮捕趙王、貫高等。

    十餘人皆爭自剄,貫高獨怒罵,曰:「誰令公為之?今王實無謀,而並捕王;公等皆死,誰白王不反者?」乃▉(左「車」右「監」)車膠致,與王詣長安。

    治張敖之罪,上乃詔趙群臣賓客,有敢從王,皆族貫高與客孟舒等十餘人,皆自髡鉗,為王家奴,從來。

    貫高至,對獄曰:「獨吾屬為之,王實不知。」吏治,榜答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

    廷尉以貫高事辭聞。上曰:「壯士!誰知者?以私問之。」

    中大夫洩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趙國立名義,不侵為然諾者也。」上使洩公持節,問之箯輿前。

    仰視曰:「洩公邪?」洩公勞苦如生平驩,與語,問:「張王果有計謀不?」高曰:「人情寧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以王易吾親哉?顧為王實不反,獨吾等為之。」具道本指所以為者王不知狀。

    於是洩公入,具以報,上乃赦趙王。上賢貫高為人,能立然諾,使洩公具告之,曰:「張王已出。」

    因赦貫高,貫高喜曰:「吾王審出乎?」洩公曰:「然!」洩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貫高曰:「所以不死,一身無餘者,白張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責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殺之名,何面目復事上哉?縱上不殺我,我不愧於心乎?」乃仰絕骯,遂死。

    漢高祖立國的第五年,趙王張耳去世,朝廷追贈他身後的謚號,稱為景王。他兒子名敖,接了王位,他所娶的王后,就是高祖的長女,封為魯元公主的。

    張耳是漢高祖做平民時候的舊交,陳涉起事之後,他帶兵去平定燕、趙一帶。後來項羽立他為常山王,不久,歸漢,高祖又立他為趙王。

    過了二年,高祖從平城回來,經過趙國。趙王張敖早晚備辦了筵席,自己捲起衣袖,在旁進膳,恭恭敬敬,盡他子婿的禮。誰知那高祖一味的據傲,盤著兩腿,坐在席上,隨口亂罵,待他反毫無禮貌。

    漢高祖七年,韓信聯合匈奴謀反,高祖親自帶兵去平定他,不料在平城地方,被匈奴圍困七日,就此收兵而回。平城,在現今山西省大同縣。

    趙國的相臣貫高、趙午一班人,年紀在六十外,從前都是老國王的門客,為人很自負,這時看見高祖無禮,忿忿不平,道:「我們國王,這般儒弱,真算得是個孱王了。」

    相約了,同去見趙王,竭力的慫恿道:「天下大亂,起來的不知多少豪傑,自立很不容易,自然是能者在前。吾王盡子婿之禮,侍奉高帝,算得恭敬,不料高帝相待,如此無禮,我們要獻他一刀,替吾王出口惡氣。」

    趙王聞言大驚,咬著自己的手指流出血來,很懇切的答道:「諸君太說錯了!我先王受陳余的暗算,喪師失地,幸虧高帝幫助,將先王的國土,歸還於我,世世子孫,都受著他的大德。我現在所有的,哪一件不是高帝所賜的呢?請諸君不要再說這等話來!」

    陳余和張耳本是至好,同時投在陳涉部下,張耳和趙王歇在信都被秦將圍困,陳余坐視不救,結下深仇。後來陳余攻破常山,張耳敗走,因此亡國。

    貫高、趙午為首,一共有十幾個人,退了出去,互相抱怨道:「本來是我們錯了!我們國王忠厚,受人之德,不肯違背。我們不能受別人的恥辱,高帝這般恥辱我們國王,我們忍不住,要去殺他,是我們的主張,怎麼好去拖累國王呢?僥倖成功,自然是國王享受,若然失敗,我們自己擔當便了!」

    又過了一年,高祖從東垣回來,又從趙國經過。貫高一班人,知道他要在中途歇宿,就在柏人行宮牆壁內,埋伏了許多人,預備一有機會,即便動手。

    不久高祖駕到,很想留住一夜,忽然心血來潮,因問道:「此地何名?」

    旁人答道:「是柏人!」

    高祖一想,柏迫同音,恐怕為人所迫,隨即傳令啟程,沒有住下。

    漢高祖八年,高祖又親自帶兵到東垣,將韓信餘部剿平。東垣,在現今河北省正定縣。柏人,地名,在現今河北省唐山縣。

    又過了一年,貫高有個仇人,打探著他的密謀,就去告發。高祖立刻派了官役,到趙國去,將趙王張敖拿下,那相臣貫高一班人,也一併拘捕。

    那同謀的十幾個人,都搶著要自殺。

    貫高一人起來反對,憤憤地責罵他們道:「哪個叫你們幹的?國王本來不與聞這件事,現在也將他拘拿。你們一個個都死了,靠哪個出來證明他沒有反狀呢?」

    那時官役們將趙王裝入囚車,四圍加上板,嚴密地封著,押上長安而去。

    高祖痛恨張敖,要重重治他的罪,下了一道詔書,諭知趙國眾臣和門下的賓客,凡是跟著張敖來的,閤家處斬。貫高和門客孟舒等輩,一共有十幾個人,並不逃避,都剃光了頭,帶上頸鏈,扮作趙王家中的奴隸,一路追隨而來。

    到了長安之後,開庭審問,法官提貫高到案,貫高很爽直的供道:「這事完全是我們所做,瞞著國王,他至今還是莫名其妙哩!」

    法官嚴刑拷問,毒打了幾千次,拿火來燙,針來扎,週身糜爛,可算得體無完膚;到底他也沒有承招一句。

    法官將審問貫高的情形和供招,奏上高祖。

    高祖也很感動,道:「這是個壯士!有哪個認得他?私下替我去問問看!」

    朝中有位洩公,官為中大夫,應詔前來,啟奏道:「那人是臣同鄉人氏,素來相識;在鄉里中,是個很尊重名譽和道義,說一句是一句,不肯違背自己說話的人。」

    高祖取了信符,交他拿著,去問貫高一個實在。洩公進了監門,走近貫高身前,見他躺在一個土筐之內。

    貫高抬頭一看,問道:「來的是洩公麼?」

    洩公再三慰問,和舊時相好一般,談了一回,便問道:「這次案情,趙王張敖究竟有沒有與謀?」

    貫高道:「人之常情,在哪一個不愛惜他的父母妻子呢?我的父黨、母黨、妻黨,都已經合門被判死罪,難道就要拿趙王來換我的生身父母嗎?只是為的趙王實在沒有反意。這事與國王完全無涉,造謀設計,只有我們一班人。」

    說罷,又把所以起意的原因,和瞞著趙王的經過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洩公辭出,進朝去見高祖,據實奏上。高祖便下詔,將趙王赦出。自此很看重貫高的人格,道他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當下又差洩公專誠去通知他一應事情,道:「趙王張敖已經平安出了監獄了。

    同時告知高祖赦免他所犯的罪名。

    貫高聞言,欣然問道:「我們國王真是出了監獄了麼?」

    洩公道:「真的。」

    洩公又道:「皇帝很器重你,所以連你的罪名,也一概赦免。」貫高道:「我所以忍著這般痛苦,留著這一口氣,就是要替國王表明他沒有反意啊!現在我們的王已經獲釋放,我的責任已盡,即使從此脫離人世,我也毫無遺憾了!我對高帝,到底有君臣之分,我得了殺君的名,又有什麼面目,再去稱臣?就是高帝不問我的罪,我自己能夠不問問我的良心麼?」說罷,揚起頭來,盡力捏斷了喉嚨,即時殞命。

    批評

    漢高祖是個皇帝,對趙王張敖無禮,貫高這班人看不過,便要去殺他,替主人趙王出氣,氣概真是不凡。

    謀殺高祖不成,倒反累了趙王,合謀者只圖以一死自了,豈非懦夫?無怪貫高要痛罵他們。

    貫高受的酷刑,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依然忍著痛苦,來替趙王辯白;漢高祖何等梟雄,對他也不能不拜服。

    做人有做人的責任,貫高說:「吾責已塞。」怎樣才能夠使世上的人個個都想著這四個字?

    環遊談薈

    (1911年1月)

    去年餘有環遊地球之行,所至之國凡十數,往還僅十有半月。時日短促,而語言又不甚足用,聞見所及,至為膚末;舟車罕暇,紀錄尤略。歸國後,友人索觀遊記,愧無以應,乃取途中所雜錄者,稍稍整理之。追憶所得,輒為搜補,隨筆掇拾,漫無體例,亦聊以為知彼之助而已。至凡屬於教育之事,則別為一編,茲不及焉。宣統三年正月張元濟。

    二月初七日,自上海起程,經廈門、香港,至新嘉坡,入馬來海峽;沿岸行,歷二埠,一司威南,一檳榔嶼,由此入印度洋至錫蘭島;泊舟於可倫坡,西行至亞丁,入紅海,溯蘇逸士河,河盡處為波特塞得出口;入地中海,越直布羅陀,入大西洋,抵倫敦始捨舟登陸,居月餘,至愛爾蘭,歷都伯林及貝耳法斯德兩城,復返倫敦,至多汶渡英倫海峽至比利時海口俄斯坦,旋往不魯捨拉,比之西南境曰耶波勒斯,南境曰耶慕爾,東南境曰列得,北境曰安多厄爾比者,皆一涉足焉;去比利時,之荷蘭,居什文寧根,所至之地曰海牙,曰散戴姆,曰鹿特丹,曰亞摩斯德登。

    由此至德意志,首柏林,次勒不士格,次德勒斯登,薩克索尼亞邦之都會也;西南行,入奧地裡亞境,至巴拉加,其地為波希米之故都;既至維也納,循多腦河迤邐至匈牙利,都城曰布達佩斯,蓋歐洲之遊,東行至此而極矣;返維也納,復西行,至音斯不羅各,又入於德,至慕尼克,巴維也拉之都會也;西南行,至瑞士,經兩城,曰蘇黎世、曰盧蘇爾拿,由此入意大利;最先至者曰米蘭,次曰威內薩;次日佛羅稜薩;次日羅馬;折而北,至熱那亞,至是而意大利之遊畢矣,入法蘭西,僅至巴黎;由加來斯渡海峽,歸倫敦,至蘇當波敦海口,登舟渡大西洋,至北亞美利加,抵紐約,登岸;由是而華盛,而支克哥,而薩克蘭緬多,而舊金山,復登舟渡太平洋,至哈瓦連島,其都會曰和諾魯魯,舟行南線者所必經也;既抵橫濱,陸行入東京,而奈良、而神戶,復遵航路歸上海。時十二月十八日也。

    舟過廈門時,有下艙客一千七百二十二人,雲赴新嘉坡及檳榔嶼者;詢以何事往,則雲小貿易或作工;然多身無長物者,視其人亦蠢蠢無所知。余不能無疑,以問船長,則曰英禁販奴;且有領事來驗視,必不許也,將行時,英領事率西醫及捕頭登舟,逐一檢視,幾不以人類相待。中國官無一至者,太古洋行買辦邱君語余,每年正二月最繁盛。船大者輒載數千人,小者亦數百;余詢有生還者否?曰什之二三耳。余詢中國官知之乎?曰從不問訊也。既抵香港,客無一登岸者,余益疑之,密詢司機長究有豬仔否?曰甚難言。同行英友憤不能平,允助余偵探;一日語余,已婉詢船長,船長謂確有被掠賣者,但不能證實。本人亦絕不聲訴,雖欲拯救而無由云云。船僕駱姓者廣東花縣人,語余新嘉坡豬仔館在金鎊、牛車水等街。廈門、香港等處皆有經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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