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 第6章 彼岸之結 (2)
    「本王的長女,長離。」

    她臉上的笑,堅韌卻又妖媚,彷彿王朝的興衰就在那一顰一笑間更替。

    大婚之日,他還是見到了天祁,拜完堂,喝過酒,頭蓋著紅布,進了洞房後,趁自己假睡時被人從自己的宮殿送到了王宮裡,凌脫下偽裝,獨自喝著悶酒,半醉半醒時,他感到有什麼要勒住自己。只是一轉身,一反手,銀線劃破手指,緊握在手裡,面前之人卻不是長離,是他從未見過的女子,外表酷似母后。

    「天祁。」他明白了什麼,那個被送進宮的人是長離,而不是天祁。

    「你怎麼知道?」她手中纏著斷了的銀絲,是餵過毒的,凌不覺什麼,他中過的毒要比這深得多。

    「帶著你的情郎給我滾!」他終於憤怒了,殺了父親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個瘦弱的女子。「滾吧。」他帶著酒壺出了殿,「她無法再保護你了。」

    瘦小的身影晃了晃,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凌走在冷寂的迴廊裡,殿內傳來低泣聲,他漠然地感受著這一切,這樣的年歲裡沒有誰會相信眼淚,沒有人會懼怕死亡,每個人都不算是真正活著的。

    隔日,父王遇刺,刺客失蹤,凌在王宮裡聽僕人傳過大哥將繼承王位消息後,醉醺醺回到箐暉園,他推開門的一剎那,長離一身紅衣倒在地上,身上全是劍痕,空洞地盯著凌,那一刻,凌的心有一絲痛楚。

    「究竟為了什麼,值得你拼了命保護她?」地上的人眨了下眼,眼淚無節制地流淌,眼神仍是那樣空洞。

    「只有保護天祁,他才不會傷心……」她突然抓緊凌,喃喃地說:「他仍愛我,他仍愛我……」

    凌顫抖著,輕輕地吻著她的臉頰,只是觸碰,凌卻暗暗地心痛:如果你不是他的女兒該多好……

    此後有一兩年里長離一直那樣精神渙散,於是,她就待在箐暉園中,不理世事。偶爾她會問凌:「當初你為何會救我?」凌總是無言以對,全天下都知道他的殘忍,根本不會在意身邊人的死活,接二連三地過問長離,無人知道是演給長離的戲。

    凌知道長離已被自己鎖住,像是那隻鳥一樣,卻不知道何時會發出一生中最美的聲音,凌一直在等待著,等著絕美的長離,渾身是血時吹奏著令天地動容的簫聲。

    「長離。」

    「嗯?」一日,他到箐暉園喝酒,長離為他斟酒,她仍是那俊美的樣子,卻早已不屬於這世間。

    「你要是平民該有多好。」一杯酒入肚,長離放下酒壺,起身。

    她怔了怔,接著又笑了。「那樣,你便會娶我,是嗎?」

    凌細細地看了看長離,又接著喝酒:「戲言而已。」

    「為何不遵從你王兄娶妻納妾?整日奔波在邊疆不覺厭煩?」她取出簫,一遍遍地擦拭。

    「厭煩?如果他們都去死,我就不會厭煩了。」凌盯著自己的那雙手,白嫩得不帶一絲瑕疵,指縫間卻能聞到那種若無若有的血腥味。「你殺過多少人?」

    「不記得,遠不如你多。」廣藿香隱隱的氣味,混雜著長離身上的沒香,像他一杯杯入肚的酒,令凌著迷。

    「想過為什麼殺他們嗎?」凌有些疲倦地倒了杯酒,想驅走還未完全散去的寒氣。

    長離聽後,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不殺了他們,死的就會是我。」

    殘忍無情的回答,凌只給予一種近乎蔑視的冷笑,然後嚥下杯中的烈酒。

    「別喝了。」

    凌不想理會她,她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恐懼,如此空虛的他,她從沒見過,「別再喝了。」長離的銀絲碰掉了酒杯,凌索性舉起酒壺,一口接一口,也不知多少才能洗刷歲月所帶來的罪惡,滿滿的銀絲纏繞著手臂,他拚命一帶,長離跪倒在地,悲傷地看著凌。

    她不會明白凌的放浪不羈,不會知道那一次的毒酒在凌的身體裡開始蔓延,他已不能再用劍,也無法殺了那些想要除掉自己的人。

    「快到春分了。」凌解開銀線,那些線,不知沾滿多少人鮮血的顏色,比彼岸花還要絢麗的絳紫色,「曼珠沙華開時,我帶你去看。」

    凌搖搖晃晃地離開,脖頸的傷口越發疼痛,悠揚的簫聲傳來,他第一次在沒有鮮血洗禮下感到滿足。

    「你要真是普通女子該多好,長離……」

    今生

    張開雙眼,冷雨依舊,他發現自己仍在門口根本沒挪開半步,轉身,子縭失落地看著他,懷裡抱著簫。

    「子縭,你為什麼都不說話?」

    她搖著頭,不願回答。

    「說呀,為什麼你不再說話!」二人在病房裡僵持著。

    「子規,你真要我說出來嗎?」她的指尖劃過子規的臉頰,「為什麼……這麼殘忍……」

    子縭就像是刺鳥一樣,開始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歌唱。

    她慢慢地坐在窗邊,狂風夾雜著雨似乎隨時都能將她捲走,他永遠忘不了那哀怨的簫聲,記憶深處他曾聽過的最割捨不掉的簫聲,他記起自己曾給這曲起名叫做忘川。

    子規想起了眼前滿面憂傷,卻傾城傾國的人,依稀記得前世身邊似有容貌和子縭相近之人,但關於那人的種種卻一點兒也記不得。

    「子規,一切都晚了,都結束了,我已沒有任何理由將你綁在我的身邊……」

    他見到子縭張開雙臂,依舊帶著那美麗的笑容,身體向後仰去,就像是刺鳥將身體插入荊棘一般,無所留戀地墜落。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獨自流淚,他不敢走向窗邊,他害怕看到那如彼岸花一樣的顏色從子縭身體裡流出,緩緩地向外流淌,就像是漸漸綻放的曼珠沙華,更可怕的是在盛開的紅色花朵中,子縭那絕世的笑容,殘忍地略帶血腥地僵在臉上。

    和前世若有若無的記憶重疊了,前世,他曾陪著子縭一起在開滿曼珠沙華的河畔死去。

    前世

    事隔三月,凌率領十萬大軍攻破酆國。

    天下,終是一人的天下,而這天下卻不是凌的,他不過是一把劍,天下一統,那些征戰沙場,奮勇殺敵的往事,也被擱置著,直到天下分散的時候,只是他已等不到那一天。

    「我累了……」長離最近總聽見凌在念叨,而且他昏睡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長,他知道那殘留的毒酒開始發作,他會慢慢地靜悄悄地死去。

    「凌,你想要什麼?」她不停地問凌,凌卻一次也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待在這個人身邊,他是一把鋒利的劍,斷送了酆國的性命,一統江山,本應所向無敵,卻又被他所親近的人擱置。

    被擱置的劍,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春天到了,來得晚且蒼白,沒有艷麗的花朵,沒有楊柳依依,就像征戰遺留下的慘痛,斑駁的,讓人不敢直視。春分已到,凌從昏睡中醒來,長離一直在吹奏著,一首名叫忘川的曲調。

    「長離,我還要睡多久?」看著窗外的曼珠沙華,長離握緊墨簫,笑著說了聲:「快了……」

    凌不知那笑容後長離所想。

    小暑,忘川彼岸的綠,妖艷如他,灼傷雙眼,每當凌瞥見那河岸旁的綠,身上都會隱隱作痛,那杯毒酒裡所放的就是彼岸花,殘留的毒已在身體裡扎根,不知何時還會日夜昏睡。

    長離覺得燥熱,她不知凌所想,只知道他憎恨他的父王和皇兄,長離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自己已被凌牢牢地束縛住,心甘情願地束縛住。心,不安地跳動著,略帶著疼痛,她有些不知所措,時常看著凌的背影也會心痛,她知道這就是命,命中注定要被他囚禁。

    黑徹的夜,一股幽香飄起,長離眼落處,凌深深地睡去。「你永遠也不會懂。」

    長離點燃沒香,淡淡地吹奏著,直到一頂漆黑的轎子停在箐暉園外,她才進了大廳,絳紫色的桌上擺著她親手做的飯菜。長離換了一身新衣後,盯著那些下過毒的飯菜,看起來它們如此精緻,讓人很有食慾。

    「王。」長離請安後,立在桌旁,隱隱地吹著。她看著王一口一口地吃下自己親手烹飪的佳餚,蒼白的臉上升起一彎笑容。

    王****的眼神印著長離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她慢慢後退,王突然摀住脖子,瞪圓雙眼,一隻手想要抓住長離卻只差分毫。

    她開始吹奏,曲調平靜且憂傷。

    冷月無聲,沁浸長離的青絲間,王最後的喘息隨著簫聲在廳內漸漸消散,剩下沒香和死亡混雜而成的香氣。

    「王,不知長離備下的小菜合不合王的口味。」她輕笑著緩緩靠近死不瞑目的屍體,跨過之後,輕盈地離去。奪了一人的性命,奪了一座城池,更換了一個朝代,只在她一曲終了,一顰一笑間。

    凌如願成了王,原本最應該被殺的人,卻成了殺君弒父者,這就是扭曲的一切所結的果。他卻毫無知覺,他根本無法真正得到天下,無法成為真正的王,一到秋分,身體內的毒便會發作,像河岸邊彼岸花一樣滿身血紅。

    但是,凌做王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將長離打入死牢。

    日後,凌只管尋歡作樂,不理朝政,無人理解他的荒淫,也無人能結束他的性命,他也曾想過,如若要死的話,定死在那人手上。

    秋分如期而至。

    凌親手點燃整座城,火光接天,他踉蹌著帶著那把劍到了郊外的箐暉園。

    「我知道你在這裡。」長離的聲音突然出現,他料到了,盯著河岸旁的曼珠沙華悄悄綻放。

    「為何回來,報仇嗎?」利刃出鞘,架在銀絲上直冒火花。

    「當初我為你奪了整個國家,你卻要將我趕盡殺絕。」兩人對視著,曾經的恩情蕩然無存,彼此都不明白,到底是誰欠了誰的。

    「你是毒!留你在身邊有何用!」交鋒過後,凌見到長離的落寞。

    「若我是普通女子,是否就不會這樣。」

    園外,烈火接天,對岸的曼珠沙華仍靜靜地綻放著,塵世的坍塌,風裡的血腥瀰漫似乎都與之無關,宛如這座城正踏上這條接引之路,漸漸陷入死亡的領地。

    長離手中沒有簫,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深深的痕跡。

    「我們很久沒在一起看花開了。」他身旁的劍是他最後的驕傲,他用這把劍親手奪了天下,割碎了他與長離之間的奪取天下而產生的羈絆。

    凌看著她平靜地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彷彿和多年前一樣。

    利刃沾著火光落下,他以為他能看到一抹熟悉的血紅,卻只聽見刺耳的響聲,劍鋒就橫在長離胸前,細細的線橫在他們之間。

    「我收回我的天下。」長離收回細線,線上已沾滿鮮血,像是他們之間那根斷了的線。

    城在坍塌,宛如鳳凰涅槃般的悲壯,浴火而生的將是一場輪迴的終了,無人知何時才會再起始。或許只有這一刻,彼岸花在火中凋謝的瞬間,輪迴的美麗,才會如此明顯地展現在眼前……

    今生

    子縭的葬禮在一個小鎮裡舉行,小鎮很幽靜,依稀可見殘破的不知何時的古城牆,一條靜謐的河從鎮中穿過,河上無橋,河對岸深邃的綠色植物密集得令人生畏。子規一直抱著子縭的骨灰盒,葬禮上,無一人哭泣,就連子規也只是冷冷地盯著子縭的相片,心想她為何要這樣死去。他突然感到冷,一陣風吹得他渾身不自在,他點支煙獨自走到河邊,在岸邊一塊青石上坐下,青石旁就是一棵粗壯的槐樹,他感到些許的疲憊,迷迷糊糊地睡去。

    子規不知自己走在什麼路上,霧茫茫的一片,到處開滿血紅色的花朵,有花無葉,一叢叢的,讓人看著發毛。就在那血紅叢中,他見到子縭一身華貴哀怨地吹著簫,他似乎記得這首曲子叫做忘川。

    「你來了。」在子規的眼裡子縭的背影有些不同,聲音也不相同,他輕聲應了一句,仔細打量著子縭。「我一直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我?」當子規靠近時才發現那人不是子縭而是個根本不相識的女子。

    「那日,你燒了整座城池,我便趁亂逃出來,不知不覺就來到箐暉園,我從未想過你會殺我,後來我才明白,你只是想死在我手下。」

    子規漸漸地想起了那些斷斷續續的紛雜錯亂的記憶,一陣陣地頭暈,不知是何時起他終於知道他愛子縭,似乎前世他也愛著眼前這妖嬈美麗的女子。

    只是子規以為他只愛他自己。

    「我曾問過,如果我是普通女子你是不是會娶我……」柔滑的手撫摸子規的臉龐,這個溫度很熟悉,像是臨死前能夠體會的最溫柔的幸福一樣,「但這一世我卻又陰差陽錯地成了你姐姐。」子規眼前變得昏暗,在記憶中留下她最俊美的笑容,子規拼了命問了一句:「那為什麼你從不告訴我?」

    沒有回音只有臉頰一側留下的死亡的幸福。死在他身邊,是子規的奢望……

    子規醒來後,已經躺在醫院裡,病床旁的父母興奮地看著他,子規卻面無表情,想著葬禮上的事。

    風,殘忍地吹徹著,給夏日帶來一絲涼爽,子規的胸口卻感到痛苦,就像是有毒留在那裡一樣,耳畔迴響著她最後的回答。

    「我對曼珠沙華許願了。」

    「許了什麼?」

    「我要陪在你身邊,作為條件,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子規不經意間摸到了身旁的墨簫,淚水濕了眼眶。

    「若我是普通女子,你會不會娶我。」

    「會……」

    子規答應著,一滴淚落在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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