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 第5章 彼岸之結 (1)
    文/曹兮

    今生

    六月的天氣讓人感覺很舒服,那月的雨,將一切都沖刷到滲進一股發霉的味道,彷彿會回到以前,是,有時,會讓人產生這種錯覺。

    空蕩的醫院安靜的讓人窒息,似乎隨時會有什麼從身後竄出來。

    子規推開一間老舊的病房門,子縭在窗旁盯著一張發黃的地圖,據說是那一張記滿古代各個城鄉名字的地圖。

    「姐,我送飯來了。」子規輕輕地敲了下門板,她回過神來,揚起嘴角。

    子規討厭她的笑。

    子縭招手喚他過來,隨即又指了指地圖和現代版地圖,寫下兩個字:彩縭。

    「彩縭?哪有這個地方?」子規責怪她的莫名其妙,她只是笑笑,又寫下兩個字:忘川。

    「忘川?」

    子縭點了點頭。

    從子規記事起他眼裡的子縭就從不說話,彷彿一說話她就要死去一般,聽起來有點像是一輩子只唱一次歌的刺鳥,當她歌唱的時候,便是她生命終結之時。

    子縭輕輕地靠著窗戶,披肩的長髮恰巧蓋住蒼白的臉頰,目光落處,一身白衣的護士正在花壇中挑揀太陽花。子規本以為她會笑,叫她時卻看到滿眼的哀傷。

    「姐,要好好吃飯,我上班去了。」

    輕聲關門,子規想著現在的姐姐一定在微笑著目送自己,不覺心情糟糕了幾分。「刺鳥嗎……」閉眼靜想時,忽然聽到一串急促的奔跑聲,剛一睜開眼,就撞了個滿懷,點點淡紫撒了滿天,瞬間,他的腦海裡閃過彼岸花的模樣。

    「你沒事吧?」

    那人抬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眸讓他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她。

    「抱歉,我跑得急了些。」她低下頭,匆忙地揀拾紫色的花朵。

    「不會。」簡單的敷衍過後,開始在空蕩的走廊裡悠閒地穿過,淡雅的陽光一遍遍地掃在身上,但他卻為這舒服的場景有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消毒水氣味而歎息。

    無視走廊牆上禁煙標誌的存在,尼古丁帶著死亡氣息的飄散在流向他身後的空氣裡,形成一陣誘惑的迷煙。

    子規對自己來醫院所浪費的時間感到不值。

    其實他僅是想看看她在不在。偶爾對這種不自覺的行為,會感到厭煩,會讓他以為父母並不愛姐姐,似乎是這樣,姐姐是多餘的,是要靠自己供養的,除了一張傾城的面孔和異常虛弱的身體,連話也不說,好像什麼用都沒有。

    為什麼子縭那麼像刺鳥呢。他想。

    他不會放棄這種想像,至於這種妄想會持續多久,有可能是一年?十年?或是一輩子。

    前世

    聞人國內有一條寂靜的河,無人能靠近,也未曾有人去過河的彼岸,只能遠遠地看到一片深綠,了無邊際,唯有在春分與秋分時,對岸一夜間變作絳紅,宛如三途河旁的火照之路,紅光明艷。

    還記著母后曾帶凌來過,僅一次,他親眼看著母后永遠沉在河水中,一片漣漪都沒有泛起。

    凌的父王抱著凌,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凌兒,你要記著,在世上你只能愛自己……」

    帶著這句話,凌度過了他的童年時期。他不停地練劍,直到他第一次殺了父王派來的刺客,他明白了父王所說的那句話,也懂得能繼承聞人國的只有大哥,而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消失,所以在他尚未成熟的心智裡有了唯一可以讓自己存活的方法,就是變強,要變得比那些接連不斷的刺客都強悍、殘忍,卻又要在父王和哥哥面前裝作軟弱、不問世事的樣子,那時,他不過十五歲。

    除了練劍之外,凌最喜烈酒。一場激戰過後他總要喝上幾杯,因為他知道只有這樣,對於死亡他才能看得淡些。每次的針鋒相對,每次的凱旋,和每次父王那敷衍的笑臉,他都默默地記著……

    日子有規律地重複運作著,殺戮,嗜酒,父王的笑,凌知道這種日子會被打亂的。於是,在這不停重複的時光中,凌見到了長離。

    他記得那日正是春分,寒意未消,河對岸成片成片的曼珠沙華競相綻放。長離躺在河岸邊,渾身血痕,筋疲力盡,樹林中豐國士兵的身影穿梭著。

    但當凌看到幾個內衛突然從身後冒出時,想都沒想,就命令隨從托起負傷的長離躲進了不遠處閒置許久的箐暉園。奢華又荒涼的莊園,凌也只來過一次。

    等到內衛都離開了,凌開始仔細打量所救的人。身上的佩飾極盡奢侈,身著一襲火焰般的錦裘,臉龐俊美,帶有王族的傲氣和高貴,一時間,他恍惚覺得眼前的她不是真的。隔日,凌再來到箐暉園,剛踏進門,悠揚的簫聲傳了出來。疾風吹過素紗,也掠過他同樣素色的臉頰,不留痕跡,凌不自主地停住,靜靜地凝望著宛如彼岸花一般的她。

    簫聲戛然而止,他見她緩緩走來,跪在自己面前。

    「公子救命之恩,長離感激不盡。」

    凌冷笑,甩袖而去。

    次日,他本想再細問那人,卻只看到屋內一攤干了的血跡和淡淡的沒香香氣。

    凌再見到長離時,是在聞人國的璇燁殿,她跪在地上,身上已換成素衣,那是奴隸的衣裳。

    「為何不做你的酆國郡主。」凌冷漠地坐下,端起剛泡好的茶,他從不用僕人,宮殿裡也總是冷冷清清的。

    「長離做牛做馬,也要報公子救命之恩。」

    他奸詐地笑了,抬起長離的臉,說:「你真美,美得像毒一樣……」凌喜歡看她的一臉堅定變作疑惑,「將你的國家毒死,你……做得到嗎?」

    他見她抿了抿紅唇,一聲不響地離開。

    之後的幾個月,他沒再見到長離,當父王要他向酆國的天祁公主提親時,他真正見到了她,以酆國郡主的身份和凌相見。

    他隨著酆國的侍者緩緩地走進宮殿,臉上已不再露出那樣的笑,取而代之的冰涼、可怕,顯示著她是強者,是一匹剽悍的野馬,無人能夠駕馭和馴服,即使她是個女子。

    「參見昭王、聞人殿下。」

    她低下頭,輕盈地跪下,高傲,清冷,仍是那身華貴,卻奇怪地看著父王。

    「借聞人殿下的婚事之際休戰,緩和兩國間的關係……」她緩緩地講著,那傾國傾城的相貌,卻能滅了國家,破了山河,凌明白了自己已遇上了他一生中的牽絆。

    焦急地走回宮殿,清冷的迴廊,腳步聲卻交替響起,長離一直跟在凌後面。

    一根看不見的線,將他們繫在一起,難以分離。

    今生

    進入雨季的第一天,子規模糊地記得是夏至左右,他收到了一件從遠方寄來的包裹,發出地清清楚楚地寫著:彩縭。

    寄來的是個紫檀盒,刻著「彩縭」兩個蒼勁有力的篆字。

    子規帶著盒子去了醫院,雨中的醫院壓抑無比,蔚藍的天空深陷進雨季的陰謀裡,普照萬物的陽光被吞沒,醫院脆弱的寂靜罩上一層陰暗的恐怖。

    站在病房門前,他抬眼就見到子縭側臥著,冷風打過書頁的聲音在屋裡放大到了極限。他躡手躡腳地開門,子縭一轉身還是發現了他,但又轉了過去,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姐,你怎麼了?」

    子縭呆呆地凝望天空,就像是妄圖逃出牢籠的鳥一樣,他遞過那個盒子,收到的是姐姐一臉的驚訝,她略微顫抖地打開,柔和的紫絹上躺著墨綠色的簫,頂端掛著鏤空的白玉,似乎還缺了一塊嵌在裡面,她輕撫後,放到嘴邊,又輕輕地放下,緊抱在懷裡,淚水滴落在簫上,順著簫的身體將生命融於墨綠裡。

    她的臉龐被淚水征服,不再擁有當初那令人厭惡的笑容,子規的心底有了一絲邪惡的快感——他喜歡她的哭泣。

    「姐?姐?子縭!」子規搖晃她消瘦的身體,她卻沉浸在悲傷中,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子縭搖搖頭,摀住了臉,示意子規出去。

    踏出病房的剎那,哀怨的簫聲接踵而至,彷彿感受到一條冰涼安靜的河流,哀傷地掠過岸邊盛開著的花朵。記憶中,似有似無地曾存在過那麼一條河滋潤著只在秋天綻放的紅黑色花朵,回首,長髮飄逸的子縭站在窗前,隨著她的笑容,那哀怨的簫聲停止了,她又像平常一樣笑著送子規離開。

    那張臉和她那招牌式的笑容是如此不搭配,或許她還不知道,自己所喜愛的笑容在子規看來是如此的虛假做作……

    以接近於奔跑的速度在醫院裡行走,黑色的,綠色的,蒼白的,混雜著的色斑,子規僅能看到一些色斑在視線裡一閃而過。

    他停了下來,不知不覺,已迷失了方向。

    只有不知何時才會停歇的雨陪伴他。

    心情,前所未有的失落……

    他慢慢閉上眼睛。

    「我在哪裡?」

    「子規,你真的都忘了嗎?」

    「什麼?」

    「你說過會帶我看曼珠沙華,你都忘了。」哀怨的簫聲再次響起,他終於知道是子縭的聲音。

    「姐,是你嗎?你在哪裡?」

    「不,我不是,為什麼你喝過後卻遺忘,而我到如今都記得一清二楚,為什麼……」

    前世

    立秋後的寒雨,打在琉璃瓦上叮噹作響。

    毒酒端到面前,僕人們一一退下,青燈襯托出一種絕望,搖曳著在風中熄滅,金黃絲綢掛滿宮殿,此刻變作慘白,垂在地上。

    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只為鞏固一人的天下,而這天下卻不是父王的。這個朝代,日日的殺君弒父,凌有準備,要麼有天會死在父王手裡,要麼就是親手結束掉父王的生命。可他仍不如他的父王,晚了一步。

    璇燁殿的富麗堂皇,如沼澤般侵蝕他的身體,彷彿要窒息般的飢渴,嚥下多少酒都無法填補的惆悵,但只需這一杯,所有一切都無須再牽掛。

    苦酸的酒灌下,埋葬了亂世的紛擾,甘心成為天下霸業中一抹不起眼的血紅……千瘡百孔的天下滿是鮮血。

    倒在宮殿內,痛苦地呻吟著,鮮紅的血流了一地……

    他使盡最後的力氣,盯著那扇門,一剎那,閉死的門打開了,沒香的氣味,無法言傳的銀白,凌的心裡明白,是她。

    他看見了她手裡的銀白,一根根細細的線,沾著鮮血。

    「凌,這就是你最後的結局……」長離的身後,大哥那張剛毅的臉,詭異地笑著。

    紅線繞在凌的頸上,他沒有臨死前的恐慌,他知道自己喝下毒酒就已是必死,只是那根線,他以為那根線可以牽制住長離,助自己奪得這個天下,結果卻是換回自己的滅亡……

    凌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彷彿飄在一條路上,不知不覺,他模糊中見到了母后,站在忘川彼岸,繁花盛開,火照之路重現,他仍毫無知覺,對於一切都感到麻木,這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冷漠。

    「凌兒……」

    凌想張開嘴,狂亂的風逼得他不得不向後退,再睜開眼,見到的卻是長離的臉。

    「主子……」凌看了看四周,是他和她相遇的箐暉園,已被她打掃得一塵不染。「好些了嗎?」

    脖頸宛如火灼般的傷痛,要烙下印跡,證明彼此之間的羈絆有多深,「我知道你做的這些都為了誰,但她即將是父王的妾,你能怎樣?」

    他轉身拾起地上沾滿鮮血的布。「三日後,天祁就嫁過來了。」

    「給我講這些有什麼用。」她仍舊不答理凌。

    「如果你為她……」他頓了一下,停在那裡,「就告訴天祁別白費力氣,否則你就會失去更多。」

    凌捂著傷口下了床,他想起了母后,想起了她也曾是酆國派來的刺客,但卻留下自己,彷彿是贖罪似的,成為父王的劍來砍殺著酆國。

    站在河岸口,他盯著遠處被霧氣籠罩的彼岸,花朵凋謝後的深黑色,頹廢的枝葉凌亂不堪,影射著凌殘缺不全的人生,他被這扭曲著的歲月折磨得身心憔悴,只能用鮮血來刺激陳舊的身體,支撐自己活下去。

    他再回去時,長離走了,留下張紙,仍是那句話:公子的恩情,長離來生再報。

    凌想起了自己曾抓過的一隻鳥,不鳴叫,卻想要扎入荊棘中,它是被誤射下來的,只是碰到了翅膀,但他卻沒有殺了它,傷養好的那一日,它飛走了,後來再見到它時,它彷彿在等著凌,仍在那片荊棘叢,它開始鳴叫,將身體深深地扎入荊棘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美妙的音律,直到自己的血液流乾。

    「鳥嗎?」他聞了聞那張紙,留有淡淡的沒香,他扔出窗外,裝作若無其事,裝扮好自己後,回了王宮。

    父王那慌亂的表情讓凌覺得可笑,他想父王肯定會驚奇為何親手被自己毒死的二兒子會站在宮殿裡。

    「父王,殿內遭刺客埋伏,兒臣因有事外出才躲過一劫,特此稟報。」他瞧了瞧父王,緊張的表情變得鬆散,又是那種蒼老的奸詐的笑。

    「凌兒,三日後就是你大喜之日,快去好好準備吧。」

    「是,父王。」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凌壓制著自己的憤怒走出宮殿,他知道不會再給父王任何機會,他要親手殺了他。

    酆國的煌霄殿內,歌舞昇平,觥籌交錯,繁盛之筆所寫下的儘是沒落的前身。

    王座上那荒淫無道的酆王正端起酒杯邀凌共飲,敷衍地端起一杯,到了嘴邊卻無意嚥下。

    「凌皇子,為何不嘗嘗看。」

    抬頭間,凌仍見她手執長簫,但王公大臣們卻面如土色,而王座上的酆王原本的笑臉也變作陰沉,似乎在座的無一人歡迎她的到來。

    「酆王,這位是……」他似乎無視所有人的存在,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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